「那謝禮,你若真不想要便扔了吧。」他玉臉垂得低低的,匆促說了一句,便急急大步離去。
——幾有一絲落荒而逃的意味。
他走得快,卻留下鄧箴在原地一頭霧水,苦惱地對著地上那堆貴物發呆。
兜了一大圈,難題還是沒解決呀!
默青衣心跳得厲害,連進了議事堂仍然有些身軀發軟、步伐凌亂,直待坐下來喝完一杯參茶後,方逐漸安神冷靜下來。
他模著異常騷動的左胸膛處,喃喃︰「是蠱毒蠢動的緣故吧?」
對,心神失守,連連失態,當是這個原因無誤。
「稟侯爺,伯府二爺來了。」身形高大的燕奴緩步而入,躬身稟道︰「您見嗎?」
「如何不見?」默青衣看著燕奴一副摩拳 掌的凶狠樣,不禁失笑了。「也許他今日是來賠罪的。」
「請恕燕奴無禮,但是伯府二爺對您從未有過善意。」燕奴咬咬牙,還是只得听命讓人放那欠揍的家伙進來。
那姓李的混蛋小子,以為宮中有昭儀娘娘撐腰,便可橫行無阻、不可一世,將侯爺的大度寬容當作膽小怕事,真是不知死字如何寫得!
「莫擔心我,」他臉上的笑容消失了,輕聲道︰「我亦有底線。」
「只要伯府老祖宗仍在,昭儀娘娘不倒,伯府依然會以為憑仗著當年一丁點人情,就能繼續將侯爺搓揉于掌中,其中尤以這位r李二爺’為甚。」燕奴自知這話十分大逆不道,可拼著被主子責罰也想一吐為快。
娘的!大不了被賞一百軍棍,但只要能換得打斷李羿一條狗腿,這筆買賣還是極劃算的。
「伯府……」默青衣目光低垂,隱住了其中精光與嘆息,如玉大手輕按在昨晚收到的那一卷暗線消息上。
只怕氣數將盡。
但願姨母在後宮中能切記謹小慎微行事,莫因皇上的寵愛和鎮遠侯府的風光聲勢,便忘了當年的步步險境。
昔日後宮惡斗,獨孤貴妃對姨母下手,甚至禍及身懷六甲的母親,致使親母早亡,他則是蠱毒纏身,注定活不過二十五載。
那樣的憾恨,他不想再發生在家族的任何一個人身上。
「表兄,我今日是來跟你要人的。」李羿一身權貴公子作派,昂首闊步驕氣畢露無遺。
燕奴覺得手好癢,真想一掌劈過去。
「坐。」默青衣以寬袖掩住了那卷錦帛,淡然微笑。「表兄府上並沒有伯府的人。」
李羿也不怕他,無賴地斜坐著,嗤道︰「表兄就莫同弟弟打迷糊眼了,燕奴是你手下第一人,他既然敢打了我府中管事,搶走我看上的人,難道不是出自表兄的示意嗎?」
燕奴心中痛罵了一句粗話,就要挺身發火,卻被默青衣一記輕描淡寫的眸光抑住了,只得听命躬身退于他身後。
李羿見狀,毫不客氣地諷笑了起來。「狗就是狗,瞧,可听話的呢!」
「來人,表少爺醉胡涂了,領他到清軒的芙渠塘泡泡水醒個神。」默青衣平靜地吩咐了一聲,「待醒酒了再過來回話。」
「諾!」燕奴眼楮一亮,還不等他揮手,門外的護衛早就興沖沖地領命而來,不由分說地「押」了李羿就要往外「請」去。
「默青衣,你敢?」李羿愀然變色,暴跳如雷。
「本侯有何‘不敢’?」他對著李羿溫文爾雅地一笑,清眸深邃幽然,似笑非笑。
以前不願多加計較,一則顧念親情,二則無謂;因人生無常,他又隨時如風中殘燭轉瞬即滅,世事種種亦不覺有何好計較。
只是不想計較,不代表不能計較。
入他鎮遠侯府來侮辱他的人,他默青衣只是病,還沒死。
「你——你今日要真敢動我一根寒毛,就等著老祖宗和大姑姑找你——」李羿又驚又怒地大吼,聲音卻有一絲掩不住的顫抖。
「好,我等著。」他溫和地點了點頭。
李羿的驚恐怒吼聲漸漸遠去,到最後已是嘶啞難辨……
燕奴嘴角大大上揚,傻笑的模樣和威猛外貌絲毫不般配,好半天才回過神來,不禁一拍大腿——「哈!」真真大快人心啊!
「憋狠了?」默青衣修眉微挑。
「每一天都是。」燕奴也不「欺主」,老實道︰「安定伯府除卻老祖宗外,奴下不想揍的還真沒有。」
「還是給本侯留面子了。」他的微笑里有一絲無奈。
燕奴尷尬的抓了抓頭,不過痛快是痛快了,可一想到李羿今日吃了這番大虧,回伯府後定是加油添醋的給主子放火招禍,面色又有些遲疑起來,虎眸隱有殺意外露。
默青衣心中微嘆,修長指尖沉吟的輕敲了敲那卷錦帛,最終還是取出遞與了燕奴。
「交由陳良。」他平靜地道。
陳良乃殿中侍御史,舉凡王公貴族文武百官有不法行事者,不說有風聞奏事之權,卻是只要能手持證據,便可直上九重彈劾不法,由皇帝金與五曹三司究查審斷。
燕奴大喜過望,接下那卷寫滿安定伯府骯髒事的錦帛,單膝跪下,朗聲應道︰「諾!」
待燕奴離去後,默青衣獨自坐在紫檀矮案畔,臉上淡然神情終于流露出了一抹悵然……卻堅定。
現在揭開,固然是給了安定伯府一記不啻天崩地裂的沉重打擊,可至少還能保住愛中大半人等的命。
「李羿,你若再不滿足于小打小鬧,便是看在老祖宗的份上,本侯也不會再對你留手了。」他喃喃。
帝王祭天,九方城門中的三方卻蠢蠢欲動……
他清艷的眉宇冷凝成冰,隱含戾氣,忽地笑了。
「正好,你們就替本侯這個短命鬼先行地府鋪路吧!」
第7章(1)
南有喬木,不可休思。漢有游女,不可求思。
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翹翹錯薪,言刈其楚。之子于歸,言秣其馬。
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詩經‧周南‧漢廣》
鎮遠侯府一如往常的幽靜肅穆,護衛奴僕依然守衛的守衛、服侍的服侍,連花匠都照舊優閑地栽下迎接初夏的各式花卉。
鄧箴絲毫不知在鎮遠侯府外的京師,正暗暗攏聚流動著一股暴雨欲來的陰郁危險氣息。
她只知道侯爺近日留在議事堂的時候長了,自己送湯菜餌食去的機會也多了,每次見他依然只夾那麼幾筷子,湯也只能喝兩口,便會歉然的揮手命她收了,再埋首投入堆滿錦帛的案頭。
鄧箴心知,他脾胃不好,若是再勉強吃些,清俊面上就會露出蹙眉的不適之色,可是她依然忍不住焦急心疼一-像他這樣食少事多,本就病痛纏身的瘦弱身軀又能撐多久?
于是她努力變著法子換花樣,就是希望能讓他吃得舒心,不求多吃幾口,只要還能引起他一星半點想吃的,願意開口嘗,她緊繃著的心也就稍稍能松快些了。
只是鄧箴庖食的技藝再好,送上的滋補湯食再多,還是遠遠彌補不了他因案牘勞形而為身體造成的迅速虧損衰敗。
這一天,當她提著一食盒的紅棗玉藕雞湯走近議事堂緊閉的門口,對甫自里頭出來的幕僚文先生欠身行禮,正欲推門而入的剎那,忽然听見里頭傳來了一個物體墜落的聲響!
她的心猛縮了一下,和愀然變色的文先生交換了一個驚慌擔憂的眼神,當下想也不想地齊齊沖撞開了門——當看見暈厥倒地,面色慘白透青的默青衣時,鄧箴腦子轟然巨響,迅速沖至他身邊,饒是心急如焚,顫抖的雙手卻輕柔小心地扶起他的上半身,卻被那冰冷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