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叔和燕奴在寢堂門口守著,眼眶不禁泛起淚光,可代叔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震驚地望向燕奴——鄧小娘子不是啞子嗎?
燕奴苦笑,給了代叔一個說來話長的眼神。
主子性命垂危,現在沒有什麼比喚醒他更重要,若是主子能因為听見鄧小娘子的聲音,氣惱被他們瞞騙多時而怒極醒來,他便是為此被打上一百軍棍也只有歡天喜地的。
「可是若早知道你會病得這麼重,我寧可遭你厭棄也不會走。」她緊緊地握住他冷得像冰的大手,努力地搓揉著,嗓音哽咽而破碎。「你,你快些好起來好不好?」
默青衣毫無知覺,大手任憑她如何搓揉呵暖,始終寒冷僵硬。
「往後我天天幫你做好吃的……我會好好盡責當一個全天下最賣力的庖丁,不管你想吃什麼我都做給你吃,我會,安心做鎮遠侯府的奴婢……我、我不再胡思亂想了……」她心髒好痛好痛,面色也青白了起來,有種陌生卻又熟悉的劇痛在血液中沖撞奔流,痛得她每說一句話都要停下來喘息一回。
為什麼……會這樣?
鄧箴另一手捂住了心口,突如其來的緊縮令她幾乎低叫出聲……
默青衣單薄中衣底下的左胸膛處忽然突起,處于昏迷狀態的他忽地面露猙獰痛苦之色,全身激烈抽搐了起來。
「侯爺?」她大驚失色,顧不得自己絞疼得厲害的心痛,撲了過去。「你——你怎麼了?來人——快來人啊!」
默青衣瘦得仿佛只剩一把骨頭,卻是力氣驚人,劇烈地在榻上抽動著,連燕奴和代叔沖上前想壓制住他的手腳也制不住,燕奴本想點穴令他昏睡平靜下來,可蠱蟲早已使得他全身經脈逆流大亂……
「主子!」
「侯爺!」
鄧箴眼見連燕奴和代叔都臉色大變束手無策,榻上的默青衣狂烈地抖動抽跳著,牙關緊咬得格格有聲,甚至駭人地溢出了鮮血來……她蒼白小臉淚水縱橫,陡地心一橫,不顧一切地緊緊撲抱住了他的頭,低下頭來以唇堵住了他的嘴巴!
——咬我,不要傷害你自己!
燕奴和代叔登時呆愣住了,傻傻地瞪著她。
她嘴唇緊緊貼靠在他冰涼的唇上,小手牢牢地捧著他的臉龐,落淚紛紛……蜿蜒落入了兩人貼合的唇齒之間。
他的血,她的淚……咸得發苦,卻又有一縷異樣的灼熱,甜美……酸澀。
漸漸地,面目激動猙獰可怕的默青衣竟出奇地緩緩放松,消瘦的身軀自劇烈的顫動抽搐也慢慢平靜了下來,清俊面容上的痛苦逐漸消散,緊閉的眼角不知何時滑下了一滴淚……
「不痛不痛,阿箴在這兒。」她淚眼模糊,顫抖地將他的臉龐捧偎在心口,恍恍惚惚仿佛往昔在哄甘兒和拾兒入睡那般,沙啞柔聲撫慰道︰「別怕啊,阿箴陪著你,不痛了。」
默青衣因為慘白而更顯烏黑如墨的濃眉舒展了開來,玉容散發著一抹久違的,澄淨無憂、天真如稚子的安然憨睡態。
燕奴和代叔不敢置信地看著這不啻驚天動地的鄧小娘子……果然真是主子的藥石?
第10章(1)
嘍嘍草蟲,趲趲阜螽。
未見君子,憂心忡忡。
亦既見止,亦既覯止,我心則降。
陟彼南山,言采其蕨。
未見君子,憂心懾懾。
亦既見止,亦既覯止,我心則說。
陟彼南山,言采其薇
未見君子,我心傷悲。
亦既見止,亦既覯止,我心則夷。
——《詩經‧召南‧草蟲》
自驚心動魄的那一日之後,默青衣依然不曾醒來,可是他的身體卻奇異地停止了逐漸衰敗下去,面上血色雖未恢復,可也不復宛若尸身亡者的黯青死灰了。
太醫戰戰兢兢地前來號脈,得出的結果總算稍稍松了口氣。
「侯爺,又挺過這一關了。」老太醫幾乎喜極而泣。
「那蠱毒可已除了?」完顏猛興奮地問。
「……蠱蟲仍在。」老太醫連頭都不敢抬起來。
眾人面色一僵,心上如影隨形的陰霾仍然沉沉籠罩不去。
還以為鄧小娘子是阿默的命中貴人,也許連根深于他體內的蠱毒也能驅逐消解一淨,沒想到……終究還是奢想了。
不過全鎮遠侯府上下人等,還是把鄧箴高高地供了起來——在他們心中,鄧箴就是主子的吉星,是鎮遠侯府的大恩人啊!
連帶她的弟妹在府中也成了人人尊重的貴客,尤其是可愛喜人的小笆兒和小拾兒,更是天天被武奴們扛在頸子上玩飛飛。
安靜沉郁的鎮遠侯府在小豆丁們歡樂稚女敕的清脆格格笑聲中,仿佛也重新擁有了輕快愉悅的生命力。
鄧細卻一點也不覺愉快。
她不明白為何憑借著自己的美貌,這滿府的男人就沒一個對她殷勤討好的?反而人人都用看著當家主母的崇拜眼神看著自己的長姊……她不明白,更不服氣,可是現下侯府中真正的主人正無知無覺地臥病在榻,鄧細便是想要到他面前獻好賣乖、展示嫵媚也無果。
鄧箴卻絲毫不知妹妹此際翻騰妒恨的心思,她在確定了弟妹們在府中都好好兒的之後,便能安心地專注照顧默青衣了。
雖然他現在昏迷不醒,可鄧箴卻貼身照拂,從不假他人之手,無論是喂藥、 身、更衣。她幾乎不眠不休地日夜守著他,親手熬著他最喜歡的羹湯,甚至做了一盤又一盤的白繭糖,就是希望能用那一縷甜甜的香氣喚醒他。
包多的時候,無人前來打擾,她就會坐在他的榻邊替他搓揉著手腳,替他拍背、翻身,邊同他說話。
「侯爺,你還記得當初你自人販子手中救了我的那天嗎?」她努力讓粗嗄難听的聲音壓低得溫和些,輕輕地道,「那一日,我還以為我再也回不了家,再見不到我弟弟妹妹了……這些年來,我們姊弟相依為命,若是我不在了,弟妹們一定會被別人欺負的。」
烏發如瀑地落在枕上的默青衣眉目如畫,俊美臉龐蒼白得幾乎透明,隱約可見其下的青筋,可卻是神情平靜得令人心疼。
「幸虧有你救了我,仿若天神降臨般出現在我面前,那一刻……我真的以為我在做夢,我遇仙了。」她眼神盛著滿滿的溫柔和感激,「你是我這輩子的恩人,從那日起,要我為你做什麼我都願意……可,我後來還是失信了。」
好似陷入長長熟睡中的默青衣,神情沉靜而美好,胸膛輕微起伏,睫毛一動也不動,她多麼希望他正在聆听自己說話,可也心知肚明,自己終究只是在喃喃自語罷了。
然而就算如此,鄧箴還是無法自抑地一直一直跟他說著話,因為這些話待他醒來,她是永遠不可能有勇氣說出口的。
「對不起,要是我後來能管住自己,不要心悅上你就好了。」她鼻頭有些酸楚,啞聲澀然地笑了,「不對,是就算心悅你,也該安安分分地做個侯府的普通庖丁,我錯在……不該忘卻身分,戀慕于你……為著自己的自私,竟棄你身體安危不顧。」
「我多麼希望那一夜能重新再來,我定然不再心生怨懟,不再感到受傷、失望。」她說著說著又不自覺地落淚了,胡亂地隨手抹去了淚珠,鼻音濃重地低聲道︰「你後來也是對我失望了,所以才要我出府返家的對吧?侯爺,對不起,都是我不懂事。」
「……不……對。」
鄧箴呆住了,恍惚以為自己听到了他的聲音?
不知何時,疲憊俊美的默青衣已然睜開了雙眼,目不轉楮地注視著她,淺淡的薄唇囁嚅輕嗡,嗓音瘠啞得幾乎听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