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雪霽看著已經在主位坐好的蘇紙,沒情沒緒的喊了聲,「大哥。」
蘇紙從鼻子哼了聲,表示他听到了。
蘇雪霽逕自坐下。
他一坐下,本來跨著一只腳坐在長凳上,坐沒坐相的蘇安就有些不自在,他們這一房再看不起大房,蘇雪霽好歹是個秀才,基本上他還是有些悚他的。
至于蘇平不見人影,蘇和在縣學里讀書,除了休沐日,平常是不在家的。
所以這一桌就坐了兩個男人,如今添上蘇雪霽,加上蘇秦氏也才四個人,兒金金見相公坐下,她自然是依著他的旁邊也坐了,只見桌上一盆大磴子粥,摞得高高的圈餅子,一小盆的窩窩頭,一大碗白菜湯,烏塌菜,劉氏和甘氏又端來一碗梅干扣肉和蘑菇炖小雞。
不年不節的桌上就有兩個肉菜,這二房的日子過得挺滋潤的啊!
食物一擺上桌,廚房里的甘、劉兩人才看見也坐上桌的兒金金,從來自掃門前雪的甘氏好心的拉了兒金金一把,低聲道︰「小嬸跟我到里頭吃吧。」
「這是什麼出身,家里都沒教嗎?也不瞧瞧自己是女人,哪來的資格和男人同桌吃飯?」劉氏兩個魚泡眼,斜眼睨人的時候白眼多,黑眼少,十分的不討喜,她就是看兒金金不順眼。
「這樣啊。」兒金金聞言就要站起來,卻被一只微涼的手給壓制住了。
「不,她同我在這里吃。」甫進門的新婦按理說是可以同席的。從不多說什麼的蘇雪霽出聲了。
「這……」甘氏看向蘇秦氏,蘇秦氏又看著蘇紙。
「哪來這麼多羅唆,田里事多著,那些打工的慣會偷懶耍滑,要是沒人盯著,歇個晌午都能歇到不見人!」蘇紙借題發揮,這是拐著彎罵蘇雪霽只會來吃飯不下田做事。
第五章 蘇秀才本尊到(2)
說起來蘇家良田不少,只靠蘇家父子三人自然是做不來,因此在春耕秋收二季會請村人來打短工,可惜蘇家名聲太臭,作為主家,連一頓飯幾個饅頭都舍不得給,還會拖欠銀錢,所以除非家里揭不開鍋的,非來討這口飯吃,願意來替蘇紙做事的人還真沒幾個。
蘇紙的夾槍帶棒對蘇雪霽來說全無影響,這些寒務人的話他從小听到大,至于兒金金則是听不懂這些拐了十八個彎的話,自然不會往心里去,只兩眼發光的看著小雞炖蘑菇流口水。
甘、劉她嬸倆見狀便從幾盤菜肴撥了肉菜,帶著自家的丫頭、小子到廚房吃飯去了,蘇紙和蘇秦氏則是擺足了兄嫂派頭才吃起了飯。
兒金金歡快的喝粥吃餅嚼菜吞肉,一點都不知道什麼叫客氣。
蘇秦氏幾度看了眼火直冒,後來干脆甩了筷子,正要張嘴開罵,卻被從外頭進來的蘇平給打斷了。
蘇秦氏看到臉色難看,兩手空空的兒子,問︰「不是讓你去領廩米廩銀,怎麼手空著?」
蘇平瞄了在用飯的蘇雪霽一眼,掀了袍子坐下,陰陽怪氣的說道︰「被人捷足先登領走了。」
「什麼,誰那麼大膽子敢冒領我家的廩米廩銀?老娘去跟他拼命!」蘇秦氏一听自家的東西被奪走,蹬地起身就要和人理論去。
「不就遠在天邊,近在眼前?」蘇平怪聲怪調,一副誰欠了他銀兩的德性,眼楮直往蘇雪霽睨。
「你別學老三跟我吊那些書袋,我听不懂……你說眼前……」蘇秦氏的破鑼嗓子突然斷掉,像被割了脖子的雞似的。
蘇雪霽安靜的放下筷子,悠然的道︰「是我把廩米廩銀領了。」
兒金金一見所有人都顧著說話,沒人跟她搶菜吃,樂得把盤碗里的肉菜湯汁都夾進自己的碗里,津津有味的吃了個干淨。
「你搶了我家的廩米廩銀還好意思來吃飯?你這不要臉的東西!」蘇安拍桌,他的脾氣比蘇平要暴躁許多,常常一言不和就與人揮拳相向,他也不怕禍闖大了收拾不了,仗著蘇家在蘇家鎮名頭大,沒少欺善霸弱。
蘇雪霽根本不理蘇安,他對蘇紙點頭後,問兒金金吃飽了嗎?見她嗯了聲,拉著她的手便要走。
蘇紙面皮抽動,嘴皮子也掀了掀卻沒有出聲喝止。
兒金金抹了嘴,見自己的手被蘇雪霽牽著,倒沒什麼反對,「相公……太白哥哥,他們怎麼會說廩米廩銀是他們的?莫非,家里還有別的秀才?」
「沒有。」他說。
他們的話清楚落入廳中人的耳里,這話正好踩中蘇秦氏的痛處,他們費盡心思,花了大把銀兩把蘇和送進縣城書院,為的就是希望能雞窩里飛出金鳳凰,金榜題名,科舉出仕,撈個官做,家里的錢加上兒子的勢,將來想橫著走都沒人敢說什麼。
結果叔佷同進一家書院,大房那個孽種都已經高中秀才,要不是一場「病」耽擱了他,恐怕他早早去了省城參加鄉試,而她的寶貝金疙瘩卻連個童生試還拿不下來。
滿月復的不甘忌妒,蘇秦氏的腮幫子都是酸的,恨不得啃下蘇雪霽一塊肉來。
她叉著水桶腰吼道︰「你給我站住、站住,我們二房命苦啊,養了只老鼠咬布袋,你這恩將仇報的白眼狼,吃我們用我們的,要不是我們可憐收留你,你小孽種一早當乞丐去了,哪來今日的風光?」
蘇秦氏在蘇家吆喝慣了,把兩個兒媳拿捏得死死的,要說蘇雪霽,指東他還不敢往西,替他娶妻本來打算當著笑話看,堵他的心,沒想到心沒堵著,瞧瞧這小野種居然回過頭來反咬他們一口!
蘇雪霽的東西二房一直以來都是拿習慣了的,不只廩米廩銀,甚至蘇家名下的田地也因為蘇雪霽的關系免去賦稅,因為拿得太順手,久了便認為是自己的,哪里想到今日被兒金金隨口一問,又加上蘇平的告狀,這才反應過來,本來被他們當成面人捏的蘇雪霽是想把他名下的好處都要回去了。
蚊子再小也是肉,果然蘇雪霽大了就不受控,他們都忍著少了減免賦稅的肉疼想令他「病」了,哪知他竟大難不死!
以前蘇雪霽知道自己身分曖昧又寄人籬下,加上年紀還小,別說講話沒人听,听了也拿二房無法,族長能給的幫助又有限,為了活下去不得不忍氣吞聲,隨他們欺凌苛刻,可如今,他有了妻室,他不願意給了,那麼誰也拿不去。
「大嫂如此說來,雪霽還要感激你的養、育、之、恩了?」蘇雪霽一字一頓的說著,養育之恩?饑寒交迫是家常便飯,夏日真的餓極了,他還有山上的野菜果子可以果月復,挺一挺也就過去了,但冬日寸草不生,連件襖子鞋子也沒有,為了上山找食物,雙腳凍出凍瘡,寒天飲冰水度日,凍得失去感覺,若非後來上山迷路被義父所救,義父是獵戶,那三年教會了他狩獵的本事,挨餓的日子才熬了過去,他沒折在蘇秦氏手上算他命大了,還大言不慚的談恩情?
蘇秦氏心虛的縮了縮頭,瞧著兩個躲在門後听熱鬧的媳婦,劈頭便一頓指桑罵槐的好罵。
動不動一頓臭罵對劉甘她妯娌來說是家常便飯,但無辜掃到台風尾,也只能縮著脖子自認倒霉。
蘇雪霽看著蘇秦氏,表情淡漠,罵他可以,但是他不願兒金金听這些污言穢語,伸手搗住她的耳朵。
面對她不解的眼神,沒多做解釋,也就幾步路,出了堂屋,回西小院去了。
「爹,你就讓他這麼走了?」蘇安對蘇雪霽的囂張忍無可忍,拳頭用勁槌了一桌子,碗碟都跳了起來。
他懷念那個連屁都不敢放一個的看蛋蘇雪霽。
「你有辦法?」蘇紙臉色陰沉的掐得出黑水來。
「他敢不聲不響的把廩米廩銀領走,過兩天不就爬到我們頭上來作威作福了?」蘇安添柴加火。
「爹,老二說得是,早早把他分出去,免得見一次惡心一次!」蘇平也開口了,他們家就是有蘇雪霽這個外人在,平時雖然不打眼,但就像喉嚨里卡了根刺,膈應起來有多不舒服就多不舒服。
「老大也這麼認為?」蘇紙眼里閃過什麼。
「咱們上次想把他分出去沒分成,這回可不能再這麼著了。」說起舊事,蘇安一把火蹭蹭往上冒。
蘇秦氏也一坐下,和兩個兒子同一個鼻孔出氣,「我就說趁早把他趕走,免得老是覺得矮他一截,連對個眼都沒底氣,要是沒了他,咱們自己關起門來過日子多舒服。」
「蠢貨,沒你的事,別多嘴!」蘇紙平常沒什麼話,但是在這個家的地位從來凌駕在蘇秦氏上頭。下毒這事只有他們夫妻倆知道,既然失敗就該爛在肚子里,反正也沒證據。
蘇秦氏就是個窩里橫的,一到當家的蘇紙面前便慫了,蘇紙不管那些女人家芝麻綠豆的瑣事,但是這麼大個家業,他卻志在必得。
蘇秦氏懾于蘇紙,嘴里盡管嘟囈,滿臉的不情願,還是閉上了嘴。
蘇紙燃起了一刻也離不開的旱煙桿,徐徐的吸了口氣,又吐出來,煙霧在他鼻尖撩繞。
「這幾天我也在想這事,時機是成熟了。」
旁人听得雲里霧里,蘇平眼里卻涌起了笑意,只有他知道他爹指的是什麼事。
這些年他們為什麼要容忍蘇雪霽在他們眼前晃蕩?不就是蘇耿在死前留了一手,將大房的產業都記在蘇雪霽名下,還拉老族長護著嗎?
他憑什麼,不過是個撿來的,連父母都不知道是誰,哪來的資格繼承他們蘇家的產業?
老族長一死,他爹讓他螞蟻似的把大房的產業往外搬,繞了一圈再搬進他們自己的荷包,一天搬一些,偷天換日曠日費時,要打點人、要疏通,不過這些年下來也搬得差不多了。
蘇氏父子在彼此眼中看見即將到來的龐大歡喜,蘇平不忘賣乖。「爹交代兒子的事情都已經辦妥。」
蘇紙旱煙抽得更歡,笑容里掩不住夙願得償的欣慰,「好,那過兩日你把里正、族長都請過來,把那個不屬于我們家的野東西分出去吧!」
*
出嫁女兒三朝回門是大事,兒金金把兒家視為娘家,蘇雪霽也慎重看待,雖然昨日累得夠念,他還是雞鳴便起身梳洗,把早飯做了,喝了藥,換了件平常舍不得穿的半新袍子,才把兒金金叫起床,等她漱洗,兩人草草用過早飯,就往六安縣而去。
他哪里知道兒金金心里嘀咕得很,這凡人不會使滌塵咒,每天早晚要花上不少時間刷牙洗臉泡腳洗澡,真是麻煩。
從蘇家鎮到六安縣用走的得花一個時辰,搭牛、驟車可以省掉一半的時間,在官道上,蘇雪霽花了六文錢讓兩人上了牛車。
「太白哥哥,你去書院也都搭牛車嗎?」她也不用人扶,三兩下跳上車,還順手想拉蘇雪霽一把。
他看了兒金金那白女敕女敕的小手一眼,逕自上車。「我自己來就可以。」
兒金金看看自己空落落的手,甩了甩,收回來,見蘇雪霽俐落的上車,心思電轉,這才明白,男人嘛,最好面子和自尊了,她在外頭是得顧及一下他的想法,讓女人拉上車,算什麼事,都怪她糊涂。
不過,她這不是體諒他身子還沒痊癒,表現一下自己「賢慧」的一面?
蘇雪霽一上車,客氣周到的和鄉親點頭致意,兒金金也有樣學樣,朝著幾個小媳婦和大娘打了招呼,這才落坐。
車夫見人上車,「可都坐穩了,走咧!」吆喝了聲,揮起鞭子,牛車便緩緩的往前去。
「我上學,用走的。」蘇雪霽忽道,他哪里舍得花這個閑錢。
兒金金眨了眨水波激濫的眸子,琢磨了下這才回過神來,敢情她的太白哥哥是在回應她方才的問話?
想想也是,他一個還在發育,最需要營養的少年,卻總是一碗素面就對付過去,也沒听他喊過苦,一個對自己都這麼節省的人,哪舍得花錢搭車上學?
只是依他的腳程……「你得走上好久。」
「就冬天麻煩些。」他輕飄飄帶過。
其實哪里只是麻煩而已,因為六安縣近著京城,靠北邊,只要一入冬,從縣城到鎮上的路常常雪盈余尺,一腳踩下去就是一個窟窿,舉步維艱,百姓這時節吃喝都賴在炕上,能不出門絕不出門,到了臘月,要真大雪封城,他也就不回來,只是那時的書院開始放年假,所有的學子都回家去了,別說人,整個書院都大門深鎖,他除了這個家,能去哪?因此,就算兩腿凍成了冰棍子,他也只有回家一條路。
說也奇怪,兒金金僅僅和他相處三天不到,她本來也不是什麼細心的人,卻發現他行為中對自己的諸多維護。
她瞧著他身上看似嶄新卻都是摺痕的袍子,這幾日,他穿的都是洗到發白的舊衣服,今日身上這件,應該是平常舍不得穿,因為她要歸寧,想給兒家人好印象才從箱子里挖出來的。
而搭這牛車也是為了她吧?否則他一個寧可邁著兩條腿走路到鎮上也不願花這冤枉錢的人,又怎麼會為了去兒家就花錢坐牛車。
她有些甜滋滋的,也對蘇雪霽有了新想法,這種個性的人,能忍辱負重、堅忍不拔又不失關懷體貼的心,以後不成功也難。
第六章 一家人的感覺(1)
牛車搖搖晃晃的進了縣城門,下了車隨著人流進城,這時的六安縣彷佛剛剛蘇醒,龍眼樹一棵接著一棵,鋪展成連綿的綠色,風雨橋、茶樓、書坊、布莊,基本上都有,只是門面都不大,頂多就二層樓高,街面多是石板鋪成,但巷弄就只有黃土和粗卵石,孩童戲笑跑過,便會揚起塵埃。
她熟門熟路的領著蘇雪霽到了驛站,又從角門進了小跨院,卻見梅氏面色難看的正在跟人說著話。
「蘇三公子,我家銀銀和你蘇家已經沒有關系,你以後別再來了!」梅氏的話說得客氣冷淡,但是逐客之意明白的連小孩都懂。
蘇和局促的站在屋檐下,聲音帶絲急迫,「兒大娘,退親不是我的本意,請讓我見銀銀姑娘一面,我相信她能體諒我的無奈。」
「你走吧,你無不無奈我一個婦道人家不懂,我只知道當初你要沒那個意思就別來招惹我家銀銀,招惹了又說退親,這般肆意行事,你一個男人將來娶妻輕巧,可想過銀銀的將來?」女子活著本來就艱難,一旦被退親,世人不會問緣由,而這過錯卻會成為女子身上一生的污點,永遠跟著她。
這些日子左鄰右舍的流語碎言就算她把大門關了也關不住那些喋喋不休,她都听得都一肚子火,更何況裝著一副沒事模樣強顏歡笑的女兒。
蘇和還要說話卻讓後頭的兒金金給打斷了。
「伯娘,金金回來了!」
梅氏一愣,顧不得蘇和,趕緊迎了上來。「金金,你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