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負白首(上) 第14頁

他是個有謀略的人,門生故舊沒有千也有八百人,周邊各國都想請他去講學,教化士子,只可惜新帝繼位後,他推托年事已高,退出了權力中心,游山玩水,好不自在,有時,連親近門生也不知他的行蹤。

即便致仕,他在天下讀書人的心目中仍有著不可替代的地位。

「弟妹啊,你這是拐著彎罵我這老不死的又來叨擾了。」

這胡府他一年總要來個幾次,哪個位置最舒坦,他都知道,幾句話當中婢女替他在位置上多加上厚椅墊,這才坐下。

胡府訓練有素的婢女已經摟來熱巾子,茶水糕點一樣不漏。

「周公與我家老胡年輕便是舊識,他這年越發孤僻了,我一個婦道人家有時在他面前也說不上話,您能來替我分擔分擔,我還感激不盡了。」老夫老妻日日對著同一張臉,會厭煩是正常的,這來了舊友,她還能松快幾日,歡迎都來不及。

「他太不該了,我替你訓他!」

胡夫人笑得親切,也不糾纏前頭那件事。「您來得正好,是個有口福的,方才老胡的秀才學生給他送十月朔禮來,人還在前頭候著。」

胡之一生致力于教育,學生多得數不清,自然不是每個學生來他都會見。

胡之拿了顆水梨咬著,忙起身去看,稻草編制蓋覆著的木盆下兩只三斤多重的河豚正朝著他吐泡泡,大喜過望。「這時節哪來的河豚?誰送的?」

「就那蘇雪霽,蘇秀才。」

「這二愣子是開竅了嗎?」

「這不是覷著你好這口,時節再不對也找法子給你送來。」他哪個學生不知他的喜好,偏生這河豚不是常物,全身都是劇毒,就算市集里有人賣,也少有人買,稍有不慎便會中毒身亡,拼死吃河豚,值得嗎?

胡之深知這點,平常也不敢造次,畢竟還沒活膩。

「真是小氣鬼,就送兩只。」周枚也過來探頭看了眼,萬分嫌棄。

「你這話什麼意思,兩只都是我的。」這老家伙早不來晚不來,偏生挑這時候來搶食,,他才不要分他吃!

「後院還拴著只驢。」胡夫人笑得頗有深意,這孩子每一樣都送到老頭子的心坎里啦。

胡之神情微妙,周枚拍腿大笑。「這小子有意思,送禮都送到老胡的心坎,那家伙是哪里有求于你?」

胡之吹胡子瞪眼楮道︰「那小子家中無人扶持,是我一路看著他爬上來的,旁人我不敢說,他那家境買不起這等奢侈物。」

那這些東西又是從哪里來的?

胡夫人也不去反駁丈夫的話,涼涼的從袖子抽出一張字條,「太白留了張食用法子,他說是他夫人寫的,只要讓人照著這法子收拾,便無性命之憂。」

胡之拿過去一看,里頭還鉅細靡遺說了去刺的魚皮千萬不要丟,汆燙後切細配上柚子醋一起吃,著實美味。

不說胡之對字條上詳細的食用法子多看了好幾眼,連蘇雪霽自己也疑惑了許久,向來愛吃、能吃,卻只會動口不動手的小姑娘居然口述,讓他寫出這麼一張方子?

別說吃壞肚子,若一個不慎鬧出人命,不就變成了好心辦壞事?他猶豫了許久,幾乎要打退堂鼓。

兒金金像是知道他的想法,拍拍他的手,笑得那一個得意,「你可以不信旁人,怎能不信你娘子我?煮食,以前我是個門外漢,不過不代表我不會,回門的時候,伯娘就念我說哪能讓你一個大男人老是下面給我吃?要不是時間不夠,我看伯娘都想把我押到灶上,手把手教我怎麼煮食、下鹽了,何況,你忘記我嘴甜啊,我臉皮厚,又敢問,這陣子我們天天吃外面,那些賣吃食攤子的大娘、大嬸架不住我痴纏,最重要的是我又長得人見人愛,花見花開,一來二去的,就學到不少東西了。」

蘇雪霽這才想起來,她每到一處攤子、飯館去吃飯,吃得好了,總能和攤主嘮嗑上一陣子,人家若忙得錯不開手,她還能撩起裙子、袖子幫人家洗碗、點菜,混得風生水起,大家都喜歡她,本以為她就是一副熱心腸,哪里知道竟是為了要燒飯給他吃。

他滿心感動的收下他那花見花開小姑娘的一片誠意。

「太白幾時娶妻的?」之前請假理由是人病了,這會兒病癒,還娶妻了?真是士別三日。

胡夫人給了他一個你問我,我問誰的神情。

「也就不勞弟妹了,我帶著廚師,就讓他照那單子上頭的法子去收拾,再溫上一壺竹葉青,再好沒有了。」周枚讓隨身廚師借了胡家的廚房整治河豚去了。

「方才是誰說得正氣凜然,這會兒還不是讓兩只河豚收買了?」胡之撇嘴,竟連廚師都帶上了。

「那行,一會兒你別吃。」

「你喧賓奪主啊!」

「得了得了,兩個都一把年紀了,怎麼見面就像老小孩吵架。」胡夫人完全不想再管這兩個老男人,搖搖頭出去把蘇雪霽叫進來。

一會兒蘇雪霽便讓胡夫人領了進來,他給胡之行了禮,見邊上還坐著一位老者,也無人引見,便行了個晚輩禮,在一旁站定。

讀書人周枚見多了,見蘇雪霽眉目極秀,相貌俊朗,身量碩長,儒雅之外還有股大開大闔的氣度,而且眼神明澈通透有自信,即便穿著布衣,也難掩飾與生俱來的貴氣,此子日後的前途不可限量。

他闔上眼,兩手攏在袖子里,做閉目養神狀。

胡之模了模八字胡,問蘇雪霽,「身子大好了?」

「勞先生過問,學生已經無礙。」一日為師,終身為父,蘇雪霽對胡之是十分尊敬的,有問必答,態度恭敬,言詞懇切。

「听說你娶妻了?」

「是,也就幾日前的事,我大哥說我既已娶妻便把我分了出來,昨日才在縣城落的戶。」

「你那個家,分出來也罷!」蘇家復雜的狀況他也有耳聞,這孩子在孤立無援的家里不只活了下來,還艱苦求學,即便中了秀才也不驕不佞,都說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他便是個好榜樣。

「內人也這麼說,她說錢財乃身外之物,用錢財換清靜,值。」蘇雪霽苦笑,自己被坑了那麼多的田地,將來必要討回,如今先退一步,否則真要逼急了那群豺狼,不知會下什麼黑手,這世上不只有光明正義,還有無數陰私和污穢。

只要他們肯努力,豈會窮一輩子,只能挨打無還手之力?

「你娘子是個明事理的。」

「是。」蘇雪霽微微笑起來,「那兩只河豚也是她去抓的,內人說蝦有蝦路,蟹有蟹道,河豚貪吃只要下鉤就能釣上,麻煩的是如何處理,但只要處理得當,便是一道消得一死的美食。」

胡之听得高興,「消得一死啊,哈哈,改日有機會帶你那娘子過來和你師母聊聊,做個伴。」這性子應該和他夫人處得來。

「知道了,內子應該會很高興的。」

「可準備好要回書院讀書了?你錯過今年的鄉試,雖然還要再等上三年,但三年也是眨眼即過,光陰似箭,要好好把握。」

「過兩日學生安置妥當,自是要回書院的。」

「嗤,再等個三年黃花菜都涼了。」周枚終于睜開眼楮,頗不以為然的眄了胡之一瞥。

「何意?」胡之挑起眉問。

「明年開春君上要加開恩科取士,你若是沒有準備,也就不用準備,去了也只是浪費時間銀錢。」天下讀書人多如牛毛,有的人資質夠,運道不好,有的兩者都欠缺,胡之在與自己的往來書信中曾多次提過,這小子頗有才氣,也肯努力,今日一見還真不俗,如果只缺那臨門一腳,他不介意給個順水人情,左右這消息再遲些時日衙門也會貼出公告來。

「什麼時候的事,我竟然不知道?」胡之大驚。

「還在擬旨中,是我那在朝中的門生提了一筆,我才事先得知的。」這便是朝中有人和無人的差別,有人消息靈通,無人,也就只能被動的等通知了。

皇帝加開恩科,是為太後六十大壽所開,君上親試,非同小可,若能過這一關,官場將來一路亨通。

成龍、成蟲就他自己的造化了。

胡之可不領情。「老小子嘲笑我朝中無人,太白,這回恩科你非中舉不可,替老師爭口氣,將來你有了出息,看誰還敢把我撼在塵埃里。」

周枚咬了口軟女敕嫣黃的柿子,滿口甜滋滋,「你想哪去了,自己對號入座,干麼給孩子壓力?」

蘇雪霽心想,這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啊。

得了消息的他走出胡家大門,心情有些飛揚,往回家路上走的步伐不自覺的加快了許多,想把恩科的消息告訴金金。

第九章  禮多人不怪(2)

蘇雪霽去胡之那兒送河豚和驢子,兒金金則是一頭扎進了昨日買回來的家什里,把東西給安置好,她看著家里的東西也差不多齊全了,接著想起自家剛搬來,還沒跟鄰居打招呼呢。

于是拎了個大籃子往街上去了,割了兩串臘腸和肋排,秤了二斤的干香菇和雞蛋,又去了雜貨鋪,問明這時節能種什麼菜,伙計把十月十一月的農事倒背如流的說了一堆後,就看兒金金掐著手指說道︰「蔥韭菜菠菜簡蒿油菜卄松菜芫荽花菜大蒜蘿卜都給我來個二文錢。」

之後她又去了糕點果子鋪問掌櫃,她剛搬家,要買點果子糕點去問候鄰居,一家得送多少才算誠意?

掌櫃說道︰「只要是有心結交,送多送少都是心意,心意到就好了,沒有非要多少這個問題,不過,娘子要買多少錢的糕餅,小店都能替你搭配成盒,你要是買得多,紙盒錢可以不算。」

她買了十二份湊個整數,掌櫃的見她爽快,用對開的裕褲袋裝起來,方便她攜帶,隨後她又去成衣鋪,出門時,她量了蘇雪霽的舊衣服身量,便想照那尺寸給他買衣服。

這不是要入冬了,眼見路人不少都開始縮著脖子走路,她想著蘇雪霽跟她一樣,穿來穿去也就那兩件衣服,她女紅針線不通,就算想學,冬天都快到眼前了,哪里來得及,不如先買幾件成衣湊合吧。

成衣鋪里,布匹五顏六色,成衣男女都有,分門別類,兒金金也不多看,給蘇雪霽和自己買了用淞江細棉布裁制的厚棉襖和棉褲,厚羅襪也買了好幾雙,靴子一看都是布底的,又听店家說縣城里只要一入冬又是雨又是雪的,尤其是在外頭做活計的,踩個幾腳就濕透了,凍腳指頭,她听著有理,自然要問有沒有皮靴。

店家是做慣生意的,知道今日來了大客戶,自然把她領到一處,上頭擺滿各樣的鞋子,高幫低幫厚底薄底彩繡暗紋,應有盡有,她一問價錢,還真不便宜,不過她想到蘇雪霽那雖然洗刷干淨,卻已經穿舊的布鞋,模了模那些看起來好不親切的皮靴,又想自己也就腳底那雙繡花鞋,也快穿破了,狠下心買一雙麂皮靴子和小鹿皮靴子,她想要是這樣還不夠暖,了不起往里頭多蓄點棉花也夠了。

不過當她看見一件灰鼠斗篷就知道這件她下不了手,想想,一件不怎麼樣的斗篷居然要二十兩,她心疼得直抽抽。

二十兩她不是拿不出來,只是剛買宅子,家里樣樣花銷都要錢,方才買了棉襖棉褲和靴子,十幾兩銀子就不見了,她本來覺得自己還滿富有的,這下卻又覺得錢不夠花了。

果然,縣城里過日子什麼都方便,尋活兒也容易,只是什麼都要花錢,要是家里連塊地都沒有的人,還真不知道怎麼過日子了。

若不是她最近抽不出時間上山,那件灰鼠皮斗篷算什麼,那白頭山上高山峻嶺,得有多少好東西啊?

好想去哦。

成衣鋪的店家見她買得多,高興壞了,非要多送她兩雙薄羅襪,她也沒客氣,道謝笑納了。

最終,她還是沒買那斗篷,有些一焉卄焉的回家了。

回到銀杏胡同,從對面而來的蘇雪霽遠遠就看見了兒金金無精打采的從另一頭走過來。

她身上掛滿了東西,只是那神情怎麼看起來不是很高興?

「金金、金金?」他喊了幾聲,兒金金才如同大夢初醒的回過神來,這也才瞧見神色興奮的蘇雪霽。

他接過兒金金手里的東西掂了掂。「買什麼呢,這麼多?」

「給我倆買幾身冬衣,我想著要入冬了,這兒的冬天不知道冷不冷?」

「這兒靠近上京,上京在北邊,一入冬冷得很,過幾日我想著上山砍些柴回來,冬天柴火炭都使得凶,不多攢些,一入冬柴火炭也會變貴的。」他被兒金金引著,這才想起過冬這件大事。

「我畏寒。」

「不怕,我下午左右無事,就撿柴火去。」縣城人家的柴火都是用買的,城外的人會撿了帶到市集去賣,仕紳人家也有固定給送柴火的人,他們初來乍到,柴火要是用買的太費錢,他年輕力壯,上一趟山也能砍不少柴火回來。

「反正我們家現在後院大得很,不管你撿多少回來都放得下。」

「你買這麼些果子糕點是要做什麼的?」他從來沒有家,又一心放在課業上,鄉下也不時興這個,自然不懂縣城里的習俗。

「我這不是想著咱們置了宅子,還沒跟左鄰右舍打招呼,買些甜糖,甜甜大家的嘴,往後好多看顧看顧我們。」

「果然是娘子想得周到。」女人家似乎天生就會過日子,他們的家往後也會越過越火紅吧?

這樣繁瑣的事情他一點不覺得無聊,好像與她一道,再平常的瑣事都變得有滋味了起來。

回到家先把肉菜和衣物放下,蘇雪霽終于想起開恩科的事。「我送節禮去先生家里的時候,巧遇先生友人,他告訴我當今君上明年要開恩科。」

「恩科是什麼?與你三年後要參加的鄉試一樣嗎?」兒金金一進廚房就讓蘇雪霽用火摺子引了火,灶膛燒起來後放上一段柴。

她則是把買回來的肉菜洗洗刷刷,臘腸切粒,肋排切塊,胡蘿卜切大丁,加上蒜末,香菇泡水後對切也扔進去,大白米洗淨加上海帶高湯和少許的鹽一起扣了,放在蒸架上,蓋上鍋蓋,等那段柴燃盡,再加上灶下的余溫就能把飯肉菜給燒好了,她也不用費勁守在鍋灶前燒飯煮菜。

天涼嘛,午飯再添個熱湯就可以了。

蘇雪霽看她把所有的做料都往鍋里扔,這是他娘子第一次掌廚,老實說他也不知道能不能吃?

不過也不好太過打擊她的士氣對吧?

蘇雪霽破釜沉舟的決定,要不這樣好了,等煮好,不管味道如何,他只管把東西咽下肚就是了。

這樣不會抹了金金的面子,也不至于浪費糧食。

她在灶上忙碌的時候,幫著看火的蘇雪霽已經把恩科和鄉試的區別做了一番解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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