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負白首(下) 第16頁

第二十章  舍身救夫君(2)

蘇雪霽什麼都沒說,他那神奇的妻子用神奇的方式消失了,為什麼?他全身力氣被抽干,頹然的倒回床上,擔憂恐懼和無法確定的猜疑盤聚在心底……她到底去了哪里?

毛嬤嬤此時想起什麼的拍了下大腿,「老奴想起一件事,少爺醒過來的那天,少夫人回來過,少夫人留下了兩句話叫老奴轉告少爺。」

「她說了什麼?」

「少夫人說『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留下這兩句話,人……又不見了。」

所謂的不見,對毛嬤嬤來說是親眼目睹兒金金從她眼前化成星芒消失不見,可對蘇雪霽來說卻是兒金金又離開了的意思。

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她到底會不會回來?或許可能,或許不可能?在她也舉棋不定的為難中,就留下模稜兩可的兩句話。

蘇雪霽一拳槌在床板上,話是從齒縫破碎的迸出來,「你好狡猾,左右就怕我去尋你,要我活著,不讓我死嗎?」

毛嬤嬤驚疑的撐不住身子,倒坐下去,她心虛啊,她死都不敢說她親眼看見少夫人已經消散不可能回來,但是她能坦白嗎?少爺和少夫人情深意重,她怕少爺想不開,隨著少夫人去了啊!

幾日後一等蘇雪霽能下地,他就搬出了國公府,盛英留不住這個兒子,又想京城居大不易,他這些年也算看懂了君上的臉色,君上氣他差點害死親自欽點的天子門生,那是君上替儲君預備的得力臂膀,他如今還能安穩的坐在這個位置上,想來多少還是因為君上看在嫡子的面子上才暫時放過他的。

如今嫡子不願意留在府里,他若還是不聞不問,恐怕兒子前腳出去,後腳旨意就會下來。會下來什麼旨意他不知道,但絕對不會是什麼好事。

因此他想把京中另外一間二進的宅子給蘇雪霽,麻雀雖小,卻是五髒俱全,但蘇雪霽推辭了,說自己就算不拿國公府的分毫也有能力置產。

盛英不相信,應該說整個國公府都沒人相信,瞧瞧當初那對夫妻剛來的模樣,樸素到近乎寒酸,都以為蘇雪霽只是打腫臉充胖子。

殊不知,蘇雪霽昏迷這三年時間,已夠讓丁朱華把府城的貨行開到京里來,要不是京城水深,才讓他花了三年時間,否則依照貨行的財力,還真不是個事。

再說了,依照兒金金當年累積的家產,要在京城買個三兩間宅子,也不是什麼難事。

丁朱華在蘇雪霽醒來的第一時間就來探望過,又听說他要搬出去,專程過來幫蘇雪霽搬家。

其實,蘇雪霽能有什麼家當,就兩身衣服,帶著死活要跟他走的毛嬤嬤,一老一少,寒酸的離開了國公府,自始至終,沒有回頭看過一眼。

他先住在驛站里,透過周舟的介紹,很快就在京郊買了一間二進的宅子,消息傳回盛國公府,眾人訕訕,看來不顯山不露水的大房這位,從頭到尾被他們小瞧了,小瞧的結果是人家一出手就買了間二進的宅子,嘖嘖!

除夕夜,應該說大年初一了,蘇雪霽剛闔上眼,要是照往常的慣例,他會闔眼兩個時辰,然後起身梳洗,換上官服上衙門去,他常常宿在衙門的值房里,這個位在京郊的家就是個擺設罷了。

可也有不得不回的時候,就像這種家人團聚的重要年節,衙門里空無一人,就算他想去上衙,也不會有人開門。

去年,丁朱華把丁家二老接上來,也在京里置了宅子,雖然兒金金沒有實現他想讓兩家比鄰為居的想法,但仍舊沒忘吩咐鄭四要多看顧著丁宅。

別人全家團圓,可他蘇雪霽呢?

這一個人的世界好難活下去,金金,金金,你不是同嬤嬤說生當復來歸,你究竟什麼時候歸來?

沒有她、沒有她的生活,他還要過到什麼時候?他的生活里,再也沒有她了……

他無聲的痛哭,肩膀抽動,他把自己縮成蝦米狀,臉埋進了枕頭里面,很快的,錦枕上留下一灘男子淚漬。

可就在那瞬間,他敏銳到超乎常人的感覺發現屋子里有人,他霍然起身,全然警戒。

不是錯覺,屋里的確有人,一個白發白袍的青年手里抱著一團事物,清冷的看著他。

蘇雪霽不知道他來多久了?有沒有看到自己脆弱的一面?但是那又如何?

兩個男人互相打量、評估,蘇雪霽自在坦然的抹去面頰的淚痕,赤著腳起身與人對視。

他記得金金告訴過他,她那大師兄天生一頭白發……他隱藏了驚疑的眼神,向前一步,手中微微顫抖,難道是他的金金要回來了?

「大師兄?」

冬白微微垂下眼睫。「師妹向你提過我?」

「金金說師兄對她有求必應,從小疼她到大,你就像她的守護神那樣。」提到妻子,蘇雪霽話語中微微顫抖,多了幾分人氣。

冬白沒有回應蘇雪霽的話,只將懷中的襁褓放到長榻上,「我把你的兒子送來了。」

襁褓中玉雪可愛的嬰兒睡得酣甜,絲毫不受大人講話打擾。

「金金呢?她為什麼不來?」他由生到死,再由死到生,早已不是一年前青澀的蘇雪霽,但是只要攸關到兒金金的一星半點,他就又回到當年那個少年。

冬白用無情無緒的語調慢慢的說道︰「她用她的本體救你一命,但是,那株靈草就是她,你活,她就死了。」

蘇雪霽如遭雷殛,心中僅存的一線希冀驟然斷裂,如琴弦繃斷,割得他一顆心鮮血淋灕,痛不欲生。「那麼讓我死,換她回來!」

冬白終于正視蘇雪霽。「為了救你這凡人她元神俱滅,卻因為月復中懷了文曲星君投胎的胎兒,算是救了她一命。」

世界由無底深淵般的墨黑到看見一絲曙光,心情轉換不過就在言語之間,說一語能定人生死,蘇雪霽今日是體會到了。

原先只打算悄悄把孩子放下就走,如今捅破了窗紙,冬白也不瞞他了。「師尊為了保全這孩子耗費五百年的修為,小師妹本就是下凡來歷劫的,功德圓滿便能回去,可她選擇了把你救活,壞了自己那點根基,誰都救不了她。」

把話說死,不讓這凡人心存任何希冀,即便所有的同門師弟已經盡其所能的拿出修為保住金金那點元神,但是誰也不敢保證她有無蘇醒再生成意識的可能,更何況壽命短促的凡人,他可能一輩子都不會等到他心里想要的那個人,何必給他不切實際的希望?

蘇雪霽頓覺眼前一黑,全身力氣一下被抽光,失魂落魄都不足以形容他椎心刺骨的疼痛,他直愣愣的站在那里,宛如一尊沒有生命的木偶。

家里忽然多了個瓷女圭女圭般的嬰兒,會哭會笑會鬧簡直忙壞毛嬤嬤了,她征得蘇雪霽同意,給思思請了兩個女乃媽,是的,孩子有了小名,就叫思思,思念誰?不言可喻。

至于孩子是怎麼來的,就連資深的毛嬤嬤都沒敢問。

即便請了兩個女乃娘,思思身邊瑣碎的事情,譬如喂女乃、換尿布、哄睡都是蘇雪霽親力親為,只是一個大男人身邊帶著個女乃娃,談何容易?

隨著思思一月變一個樣的長法,蘇雪霽發現孩子的眼楮像極了金金,五官嗎?像他。

他過起了父兼母職的生活,遇到孩子身體不舒服,鬧著要爹娘,十分難纏的時候,忙得抽不開身的蘇雪霽干脆把孩子背著去了內閣處理政務。

這一背,又得了個帶子郎君的稱號,尤其善感的閨閣千金,紛紛透過各種關系表達不介意當思思的繼母,眼楮雪亮的姑娘都看得出來,要是能嫁給這樣的男人,只要他能愛上你,倍受寵愛和榮華富貴都是信手拈來的小事。

蘇雪霽只說今生已無意娶妻,也不想浪費那些姑娘的青春年華,客客氣氣的打碎姑娘們的綺思夢想,不留半點余地。

思思五歲的時候,他已經是內閣大學士,除了輔助君上,又兼輔導太子,蘇雪霽第一次見到太子的時候才發現,當今太子竟是當年他和金金進京時,在夏江驛站遇到的那位貴人。

太子也記得這件陳年往事,他笑道︰「孤等了蘇卿多年,你終于來到能與孤平起平坐的地方了,我父皇果然沒有看走眼!」

這時候的蘇雪霽已經二十七歲。

翌年,平德帝薨逝,太子登基,改國號為順嘉,蘇雪霽因為有從龍之功,順嘉帝想著要把盛國公府的爵位給他,蘇雪霽卻道︰「微臣姓蘇不姓盛。」

順嘉帝思前想後。「要不朕把公主指給你,讓你變成朕的家人。」

「陛下如要臣尚公主,臣寧可告老還鄉!」

順嘉帝被他氣笑。「那不如賞你美人無數?金銀財寶?」

「微臣的宅子太小,下人夠多了。」

夠狠,把君上賞賜的美人當下人使喚。

「你沒想過娶妻一事?」快要邁入三十的老男人,家里連個暖被窩的女人也沒有,听說就一個老嬤嬤管著府邸,實在不像話!

「臣已有正妻。」

兒金金的模樣順嘉帝隱約是記得的,就在當時的火場,小倆口的眉目官司在舉手投足,在你來我往間,從未消停過,可見感情之好,好到旁人一個眼神都插不進去的地步,只是都這麼多年過去了,這男人還想繼續守著嗎?

再如何的深愛一人,再如何的刻骨銘心,人得往前走,得往前看,過去到底是回不來的,這些,他相信蘇雪霽比他還明白,只是他再能體會,到底不是蘇雪霽。

「罷了,朕說一句,你頂一句。你就當個輔國公吧,宅子逼仄,朕就賞你一間富麗堂皇的……你再敢推辭,朕就讓官媒天天上你家門,煩死你!」

蘇雪霽緘默了。

這也得提一下盛國公府,自從盛國公兩年前過世後,盛英承襲了爵位,但不再是國公,而是從他這里便降了品秩,成了侯爵府。

無緣無故嗎?並不是。

先帝這是秋後算帳,當年因為盛辭的瞻前不顧後,不只害國公府大房失去唯一的嫡子,先帝也倍感憤怒,自己拔擢的英才就這麼折在一個庶子手里,他內心的憤怒雖然不至于到咬牙切齒的地步,但是絕對是生氣的。

天子一怒,伏屍千里,但平德帝一直冷眼看著,畢竟那是臣子的家事,他身為帝君,手再長,也沒有管到臣子家事的道理。

他一直等著,等到國公府自己把主導權送到他手里。

身為帝王,心機深不可測,絕對不是一般臣子可以揣測得出來的,平德帝把刀子送到順嘉帝手里,讓兒子替老子出這口氣。

然而最讓盛英苦惱的並不是這件事,反正,多年懸在頭上的那把刀終于落下來,侯爵就侯爵吧,還是個爵位,不然又能怎樣?

但是大房沒有可以承襲爵位的子嗣,卻教他苦惱不已。

他曾把替盛辭請封世子的摺子送上去,先帝沒有留中不發,而是很快駁回,曾經殺人未遂的罪犯,又在大理寺留下案底的人怎能承爵?

言詞冷峻,打了盛英一個暈頭轉向。

盛辭是不行了,唯一的辦法是從宗族中過繼一個孩子過來,只是能記事的心向著親爹娘,只會養成白眼狼;年紀小的要養到大,那黃花菜都涼了,把爵位送給二房,誰能甘心?

盛英找過蘇雪霽無數次,蘇雪霽從不見他,冷酷嗎?是的,他年幼坎坷,從未獲得一點慈愛溫情,好不容易與妻子舉案齊眉,夫妻同心,才發現原來有愛的生活是那個樣子,有花有陽光,還有宛如向日葵花般的妻子與他相伴。

被愛灌溉的生活,讓他剛品嘗到生命的希望,可盛國公府的人毀了他心底那點火光,教他重新墜入無邊的深淵中,不見天日,盛家人的生死又與他何干?

世襲的爵位本來就講究,蘇雪霽看不上侯府的爵位,如今他也有自己的爵位,盛府這爛攤子不要也罷!

也就是說盛家的傳承爵位到盛英這里就這樣斷了。

另外,來求見的人還不只盛英一個,金金那倒插門的爹也來過,為的不只是沾親帶故,他竟異想天開,想將繼妻的女兒嫁他為妾,說姊妹共事一夫,自古傳為美談,想從中撈些好處的嘴臉叫人惡心透了。

蘇雪霽把無恥的兒立河撞了出去,往後再也不許他上門。

至于遠在蘇家鎮的蘇紙一家,蘇雪霽只輕輕的動了根指頭,就讓他們把以前吃下去的大房產業全部吐出來,他以蘇耿的名義用所有蘇家的錢財產業建了學堂、私塾、扶弱濟貧的孤老院,以老有所依,幼有所長,穌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為宗旨,又教導那些幼小者技能專長,也好將來替自己謀一條光明大道。

至于助紂為虐的蘇氏族長和里正,他斷絕了這兩人後代子弟的求仕之路。

他也沒漏了兒金金的娘家,年年以兒金金的名義送年禮到兒家,每年都加厚三分,待他當上大學士,便將兒立錚提拔為夏江城知府。

對他的公器私用,沒有人敢詬病,也找不到把柄,畢竟兒立錚這在旁人眼中不入流的驛丞,做事勤勤懇懇,兢兢業業,不貪不污,二十多年來從未出差錯,上司下屬皆稱贊有加。

這樣的提拔有什麼錯?

尾聲  生當復來歸

思思轉眼十二歲了,他聰明絕頂,反應機靈,凡事一點就通,已經有小大人的樣子,看著和自己如同一個模子刻出來的輪廓,蘇雪霽從心底呼出一口長氣,他終于等到了這一天。

這一日朝會時,蘇雪霽向順嘉帝遞了辭官摺子,說要告老還鄉。

順嘉帝環顧朝會下一眾白發蒼蒼的老臣,然後目光回到如今正值男子最有魅力時候的蘇雪霽身上。「年輕力壯,不想著報效國家,肝腦涂地,卻想告老還鄉?」

蘇雪霽跪下,無比鄭重的叩了三個頭,「臣不敢拿家事擾陛下視听,但家中犬子已經長大,微臣還有更加迫切的要事,已無心留在京城,求陛下成全!」

「朕要是不答應呢?」順嘉帝心里有不好的預感。

「求陛下成全!」再三叩首。

順嘉帝深深注視他良久,久得所有朝臣都想罵蘇雪霽不識抬舉了,有什麼大事能比受君上青睞倚重還要重要?

最終,順嘉帝把蘇雪霽告老致仕的摺子退了回去。

盡管沒有得到順嘉帝批準,蘇雪霽還是請了長假,收拾行囊,輕車簡從回了六安縣。

蘇雪霽靜悄悄的在小雪紛飛的天氣回到銀杏胡同的小院。

許多年沒有回來,胡同的銀杏已經高大到能遮蔭蔽日,只是在下雪的天氣,不小心在下面站上一會兒,就有可能被枝椏上受不住重量掉下來的積雪給砸得一身狼狽。

鄭慶一家仍本分的守著這間小院,鄭家老大和老二都已經娶妻生子,皮猴似的小子又叫又笑的滿地瘋跑,差點就沖撞了剛進家門的蘇雪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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