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梁貴妃病了,燒得很厲害,需要賞賜藥材嗎?」小順子低聲問。
昏在外頭一整晚,不發燒才怪,但是賞藥材?不,他更想賞七尺白綾、鴆酒一壺。「太後怎麼說?」
「沒說什麼,但皇後派了人過去探望。」
他的皇後夠賢良大度吧?不過什麼樣的人、什麼樣的心肝,同個屋檐底下待這麼多年,他再蠢也弄明白了。
「周國有來信嗎?」
「來了,瑾王與楊公子送訊,說明日進宮。」
「可以,幾處善堂的人都送走沒?」
「皆已陸續離京,剩下茨河堂和永璋堂的孩子還沒離開,預計十日內撤出。皇上,城東的據點被剿,楊丞相以捕緝前朝余孽之名,滿城搜查。」
前朝哪來的余孽?當朝的魑魅魍魎才多呢。「讓剩下幾處的人提早離開,來不及走的,先挪到行宮。」
「是。」小順子遞上一本青皮冊子,書名是《芙蓉華月》,這是京城最近很紅的話本,出自……
看一眼兀自熟睡的向萸,齊沐謙彎了眉頭,勾出幾分歡喜。「臨州的來信?」
「是。」
齊沐謙接過冊子。「行了,下去吧。」
從櫃子里找出裁刀,裁開厚皮封面,自夾層里頭抽出幾張薄紙,飛快讀過之後,心里想著先把先生們撤出後宮吧,能布置的先做處理,最後視線落在向萸臉龐,神色越發溫柔。
帶著《芙蓉華月》到床邊,月兌鞋、躺上去,一頁一頁慢慢翻閱,越看越覺興味,這丫頭不是普通的有才華,可惜沒人幫上一把,否則早該揚名天下。
向萸還在睡,卻無意識地朝熟悉的味道與體溫靠進,當一段玉臂橫過他的胸月復間時,他微微笑開,把手插入她後頸,一勾,將整個人圈進懷里。
她喜歡他的氣味,他也喜歡她的,互相的、對等的喜歡。
沉穩的呼吸,甜甜軟軟的小身子,勾得他的睡蟲蠢蠢欲動,早朝時分,面對一群蠢貨的痛苦頓時獲得紆解。
這世間有人善于謀權,有人善于行政,倘若行使權力的多是後者,那麼就會國泰民安、百姓安康,反之,國家危矣。
大齊王朝至今尚未崩塌,只能說是祖先全力庇佑,之後祖先還會繼續庇佑嗎?還是放手任它毀滅呢?
想著想著,齊沐謙笑了。
如果是向萸,她會說重立新局比收拾殘局更容易吧?
微眯起眼,配合她的呼吸,他向來睡得不好,淺眠也不易入睡,但是抱著她,全身放松,他竟然睡著了……
再吸一口他的氣息,微微的甜香沁入心脾,味道很淡,如果不是靠得夠近,就會被帝王專屬的龍涎香給掩蓋過去。她喜歡這個讓人放松神經的味道,那個時候恰恰是因為這氣味,安定了她的大腦神經,讓沒動過外科手術的她,放大膽量在黑衣男身上繡花……呃,不對,是縫傷。
向萸慵懶地伸個懶腰,等等靠得夠近?她猛地抬頭,目光盯著齊沐謙,他怎麼會抱著自己?
還沒上早朝?是罷朝嗎?他又要被臭罵了?那她咧?會不會被栽上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的罪名?
向萸直覺想推醒他,卻見到他眼下淡淡的青色,疲憊嗎?肯定,坐在高高的龍椅上,啥事都不能做,唯一的工作是謹防暗算,怎能不心累?
這樣的日子什麼時候才會到頭?莫非只能熬著,熬到太後、丞相老到被閻王爺收走,熬到覬覦皇位的一個個遭受天譴?
可萬一他沒能熬得贏對手,反倒生生被熬死了呢?
要是不熬,正面與惡勢力對抗會怎樣?在兵力、朝堂掌控力、民心皆在對方手中的情況 下,成功機率恐怕連百分之十都不到吧?那麼最後一條路——放棄皇位,縱橫江湖?
這條路表面上似乎更容易些,可是他冒險、花費大把力氣,把名士大儒偷渡進宮教導自己,可不是為了快意江湖,對家國天下他也是有理想的吧?
何況他灰頭土臉離開,百姓怎麼辦?朝廷怎麼辦?真要讓楊家把大齊江山弄得烏煙瘴氣,民不聊生?何況皇帝這職位是終生制,不死不能退,想坐上龍椅的,怎能允許前任平安活著?
那麼不熬、不對抗也不退,他還能做什麼?頭痛啊,她光想就累,而他身處當中,能夠不累?
同情、心疼,她縮了縮身子,把自己塞進他懷里,細細的手臂滑到他後背輕輕拍哄,她用氣音說︰「辛苦了,不怕的,這條路我陪你。」
她撿起他掉在床邊的《芙蓉華月》,好熟悉的書名,輕輕翻開,逐字細讀,越讀越……這是她寫的呀!怎麼會?
「好看嗎?我覺得挺好。」頭頂傳來聲音。
他醒了?猛地抬眼,對上他的眉。
其實他早醒了,在她張開眼楮那刻,裝睡只是想知道,先醒來的她會做什麼?怎麼都沒想到會有意外收獲——她把自己縮進他懷里,用氣音告訴他要一路相陪,真是賺大了!
「你什麼時候醒的?」
為解除她的尷尬,他善意說謊。「剛剛。」
向萸亮了亮眼楮、松口氣,真心話這種東西可不能隨泄漏。「這是我寫的,你怎麼會有我的手稿?」
「我買下向家屋宅,在里頭找到這份手稿,我覺得很有可看性,就付梓成書,沒想到賣得非常好,你有寫話本子的天分。」
「那麼,你給的那支玉簪也是在我家里拿的?」
「不是,那支玉簪你父親帶進宮了,他經常邊雕琢邊對我說,他的女兒有多可愛善良,多杰出優秀,除開朝政之外,你是他最喜歡的話題,每次他提及你都目光閃閃、表情靈動,我很清楚,你是他最大的驕傲。」
所以還沒見過她,「向萸」二字就在他腦海里深烙,他常想,是身為父親的太疼愛女兒,還是他的女兒真的那麼惹人愛憐,現在他明白了,她確實有種氣質,能吸引周遭的人喜愛。
「我爹很寵我。」
「向大人告訴我,失去妻兒那年,他對這世間感到無比厭倦,過去一心想在科舉中月兌穎而出,那段日子竟也想要放棄了。是你對他說︰爹爹,你一定要參加科舉入仕,因為天底下有千千萬萬像我這樣的女孩,有無數像母親、弟弟那樣的可憐人等著你來保護。你還期盼他不僅要當好官,還要力爭上游當大官,爬到壞人無法仰望的位置,才能主持天下正義,為萬世開太平。」
停下話,側眼看她,被賦予這樣的高度期待,再頹廢的人都會被她鼓吹出上進心吧!
她在笑,笑容里有著微微的悲涼。「那麼多年了,爹爹還記得?」
「你從小到大發生的每件事,他都如數家珍。記得為了買下昂貴的葡萄苗,你是怎麼蠱惑向大人的?你發誓一定會好好照顧它,讓它結實舉舉,你要為爹爹釀造出天底下最珍貴的葡萄酒。他不確定葡萄酒是不是世界上最珍貴的,但他很肯定你家的葡萄樹,光長葉子不結果,好不容易結上一串,卻酸得讓人掉牙。」
第五章 種種的真相(2)
噗,向萸噴笑。是她的錯,人家穿越女都自帶女主光環,種啥長啥、做啥賺啥,只有她勤勤勉勉混了一輩子,只能算計著要接下幾樁活計,才能把爹爹的老馬給換匹年輕的,悲摧啊……
她擠擠鼻子,無奈說︰「我努力了,可是我家葡萄有堅定信念。」
「什麼信念?」
「它堅持單身,對繁衍後代不樂見。」
「我怎麼覺得,自己被影射了。」
「有這麼明顯嗎?」
「非常明顯。」他摟緊她,笑得滿臉寵溺,沒有刻意經營,他對她的喜歡已經缽滿盆溢。「向萸,對不起。」
「對不起什麼?」
「我不該讓你父親進宮,卻又無法護他平安。」
垂下眉頭,苦苦的愁思涌上心頭,她也想說對不起,如果當年她沒力勸父親參加科舉,如果父女放棄名利,找個山明水秀的地方種種地、畫畫圖,平平安安過一輩子,也許父親現在還活得很好。
她嘆氣,二度把自己縮進他懷里,頭貼近他胸口,甕聲甕氣道︰「不是你的錯,別總往自己身上張羅罪名。」
梁貴妃說得好,冤有頭債有主,總不能宰不了大鯨魚,啃一只小章魚就自我欺騙、大仇得報。
靠得越近,他的氣味越發清晰,用力吸兩口,她問︰「真喜歡這味道,是什麼薰香?」
向萸微挑起眉,暗忖著上回她就覺得這不是什麼龍涎香。
「這味道不覺得熟悉嗎?」
熟悉?身子微僵,僵硬的手臂將他推開,迎上他的視線。「你的意思是……你是那個……」
他沒有回答,光用一臉的似笑非笑對著她。
心急了,她不顧羞恥直接扒開他的衣服,這里沒有、那里沒有、上面下面通通沒有……
沒錯啊,他不是。
他悠然緩慢道︰「周承有一手好醫術,而且性格挑剔,看不得不整齊的東西。那些疤被他弄掉了。」
想到那天還真受罪,傷口尚未癒合,一整片的紅腫,他不顧病患會不會生生痛死,直接割開縫線、刨掉爛肉,烈酒一撒,他的元魂歸不了位。
直到重新縫合上藥,他滿意地檢視自己的手藝,嘻嘻笑道︰「下次找救命恩人,眼楮放亮點,別什麼阿貓阿狗都給救。」
什麼話啊,救命恩人還能任君挑選?有人肯救命,他已經感激涕零。
「你的意思是……你?」她嚇得將他拉正坐起,視線在他身上橫掃。
「對,是我。」
「可是長得不一樣啊。」她捧起他的臉左看右看,這張臉再努力都找不出一點構得上帥的痕跡。
齊沐謙又想笑了,想起當時在那麼危急的時刻里,她居然能開玩笑似的說「打架是不好的行為」,甚至說「刀在人在,刀亡人亡,你的刀沒了,還不趕快亡一亡」。
這麼無厘頭的話,不只讓敵人發傻,他也一時間無法反應,直到胡椒暗器出籠,他才曉得她在算計。
多勇敢、多有趣的女子,他有強烈和她相處,直到棺木上門,知道她是向萸……那是向文聰最疼愛的女兒啊,滿月復罪惡、他沒臉相見,于是落荒而逃。
「是易容。我總不能頂著一張皇帝臉去偷襲官員吧?」
意思是,他沒打算熬死他們,而是打算暗殺他們?但彷佛依稀好像也沒好到哪里,偷襲一次就傷成那樣,要是多偷襲幾回,還能留下全屍?
「我可以推論,從頭到尾你都知道我的存在?」
「對。」
「你眼睜睜看我找小乞丐編歌罵你,看我寫書毀謗你,看我擊鼓鳴冤冤枉你?你都不生氣嗎,為什麼放任我一意孤行?」
不只這樣,他還看著她寧可坐牢也要替父親討回公道,看著沒有心機的她進入最需要心機的宮廷,看她用盡全力、搾擠出小聰明,一步一步慢慢向「殺父仇人」靠近。她不是普通勇敢啊,雖然有些魯莽,但能豁出一切為父親做到這個地步,他心生佩服。
齊沐謙掐上她女敕女敕的臉頰。「我不生氣,只希望你能夠解氣。」
「為什麼?你沒有義務對我寬容。」
「有,你是我的救命恩人。」
「可是救命恩人覺得自己是個大笨蛋。」做出一大堆蠢事卻還沾沾自喜,簡直笨到沒藥可醫。
呵呵笑了笑,他模模她的頭。「別自責,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楊權死了。」
「楊權?誰?」她一頭霧水。
「楊丞相的嫡長孫,你口中的『大官』,被他虐死的女童不計其數,他破壞許多圓滿家庭,卻半分不覺得愧疚,甚至以此為榮。」
「是他?」與楊丞相有關啊,難怪為所欲為、膽大包天。
「對。向萸,我還沒辦法替你報父仇,但你母親的仇恨,報了。」
即使因此損失城東據點,打了草、驚到蛇,但如果能夠讓她不再那麼哀愁,值得。
向萸一怔,低頭,眼淚凝聚,啪地墜在胸口,報仇了呀,娘和弟弟在九泉之下會開心嗎?
見她如此,齊沐謙又想說對不起了,是他這個無能的皇帝造就她的不幸。
沒想到在抬頭時,她跪起身撲進他懷里,圈住他的脖子一疊聲道︰「謝謝你、謝謝你、謝謝你,重要的事要說三遍。」
「謝謝他」于她而言是很重要的事?那麼對他來說,什麼事需要說三遍來證明其重要?應該是……喜歡她吧。
「信我,總有一天我會讓負欠過你的人,通通得到報應。」
「我信。」坐回床鋪,她認真對上他的眉眼。「對不起,以前人雲亦雲,沒經過驗證就在背後喊你渣帝,以後不管外面的人怎麼說,你在我心目中都是足智多謀、堂堂正正、才貌雙絕、頂天立地、鶴立雞群、威風凜凜的須眉男子漢。」
才貌雙絕?這張臉……他覺得受之有愧,不過他很樂意接收她所有贊美。
「知道了,我會記住,自己是足智多謀、堂堂正正、才貌雙絕、頂天立地、鶴立雞群、威風凜凜的須眉男子漢。」
「你要對自己有自信,不須理會外人如何批判你。」
「好,我對自己有自信。」
「以後我會對你很好,會站在你這邊,專選欺負你的人用力欺負。」
「好,謝謝你站在我這邊。」
他這樣配合啊?突然她又覺得自己沒有蠢得淋灕盡致。「那麼可以告訴我,太後為什麼要殺你了嗎?」
這是一直憋著呢,昨晚就很想問了對吧,但即使滿腔好奇,他說有時間再講,她便按捺下了,難怪向文聰總說他的閨女最是體貼,最是替人著想,和她相處,很難不愉快。
「你猜?」
猜啊……她抓抓額間碎發,「自古以來謀朝篡位,謀的不是權力就是利益,這些年你已經夠寬容,寬容到他們分不清楚誰才是當家作主的,照理說他們要的都能夠到手,沒道理害死你換上新帝,畢竟誰敢保證新人一定比舊人更好,也許忙過一通後,發現新帝比舊皇更難搞。」
「既然如此他們為什麼非要惹事,非要籌謀策劃忙上這一場?因為你不夠乖?你再不願當提線傀儡,你想試著改變卻被他們發現,為了防微杜漸,他們決定先下手為強,換上配合度更高、更听話的,對嗎?」
「你分析得很好,除此之外更重要的一點是——太後痛恨先帝,發誓殺盡先帝子嗣,而我,是先帝的骨血。」
被雷劈到!她听見了國家重大機密?「你不是福王的嫡子?怎會……」
眼底冰霜滿布,溫潤暖男失蹤,不說話的他被仇恨籠罩。
「福王無恥,賣妻求榮,甘心一頂綠帽換取榮華利祿。」
向萸心跳得厲害,隱在富貴底下的齷齪讓人慘不忍睹,想安慰卻找不到可以說的話。「如果不想講,算了算了,別勉強。」
抬眼,看見她的憂心忡忡,這麼擔心他?即使滿月復好奇,為怕他憂郁,她選擇壓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