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芷蘭接過那條作工細膩、玉環溫潤的絡子。
「謝謝你……」她訥訥道謝,想到什麼似的頭又一抬,忙問︰「仰嫻,這段時候你過去西大街雍家別業那兒,都在忙些什麼?雍紹白他……他……你同他到底所為何事,非得要天天見上面不可,那里邊听說有一座器具再齊全不過的玉作坊,亦是雍家家主與大小管事、在京族人們會面議事的地方,果真如此嗎?」
「蘇姑娘,這兒是鬧街,咱們馬車怕是不好久停。」坐在前頭的老馬夫語氣恭謹地提醒。
蘇仰嫻回應一聲,轉頭就對明芷蘭快聲道︰「我還得趕去西大街,沒法子仔細同你說啊。我爹不小心弄傷雍紹白的事,你也是知道的,我現在就幫著雍紹白做事,他想做什麼,我就幫他,大致來說就是這樣。蘭兒,我該走了,等得了空再約你來我家煮茶閑聊。」
老馬夫為了讓路給另一輛馬車和推車經過,不得不驅策馬匹挪位,蘇仰嫻只得一臉無奈地朝著好姊妹揮揮手。
「仰嫻——仰嫻……」明芷蘭追了兩步,最後佇足望著雍家馬車走遠,被人來人往的百姓淹沒于東大街另一頭。
她說她要顧著你,我說我不能無她,我把大爹你帶走了,她當然只有乖乖跟著走的分兒。
她想起雍家家主當時在「福寶齋」蘇宅所說的。
她從未見過比他更神俊清雅的人兒,完全沒想到那一天上門找閨中密友說話,會在那里遇上他,與他坐得那樣近,跟他喝著同一壺茶。
但,他的眼里似乎只看到蘇仰嫻,是因為仰嫻能幫他做事吧?
說到底,還是「女先生」的天賦能勝過一切,雍家家主看重她,古玩鋪與玉行的店主們亦看重她,若無那般本領,她蘇仰嫻能有什麼特別?
走回「明玉堂」,才踏進後院,有人已堵在回廊上。
「母親……啊!」嫡母李氏突如其來的一巴掌,把明芷蘭的頭都打偏了。
「管事來報,說雍家馬車停在咱們店口,坐在里邊的蘇家丫頭還找你說話了。你都干什麼去了?這樣好的機會,蹭都該蹭進馬車里,那蘇仰嫻不是你的好姊妹嗎?要她挾帶你進西大街的雍家別業又有什麼難?你瞧瞧人家,跟在曇陵源雍家身邊吃香喝辣,你這個蠢貨能干什麼!」
李氏的娘家算得上富有,是「明玉堂」的金主之一,加上是正妻身分,在明成運面前說話甚具分量,所以盡管是個婦道人家,對自家「明玉堂」的營生亦管得頗多,時不時會親自巡視,並召掌櫃和管事們說話。
她此時一發火,跟在身邊服侍的嬤嬤和婢子們連忙勸道——
「夫人別氣、別氣,咱們家蘭小姐就是溫溫雅雅的性情,學不來什麼手段,您要她硬附上去,那也是為難她呀。」
「是啊,您氣壞身子多不值,打人都把自個兒的手打疼了呢。」
李氏又罵。「什麼溫溫雅雅?根本是塊木頭,還是朽木!朽木啊!家里的米養出來這等蠢貨,咱怎能不氣不心疼?哼,還求著要來店里幫忙,你說你能幫上什麼忙?」
明芷蘭捂著挨摑的頰面,緊抿唇瓣。
她不敢抬頭,怕看到嫡母身邊那些嬤嬤、丫鬟們,對她投來或可憐、或鄙夷的目光,還有剛好撞見這一幕的管事和伙計們……那些下人都在看著她挨打出丑吧?
她一動也不敢動,連呼吸都小心翼翼,直到李氏一行人離開,她含在眸底的眼淚才一顆顆掉下來。
這眼淚……
蘇仰嫻根本不想哭,但淚珠子還是直涌出眸眶。
被雍家馬車送來,此時她人坐在含蘊樓內的一張矮凳上,被淚染得微紅的雙眸瞬也不瞬直盯著捧在手里的男性右掌,而這只右掌的主人雍紹白,正四平八穩坐在黃花梨圈椅上,由著她挨坐在自己腳邊。
其實若非右掌被她捧著、拉著,他雍大爺大概又要坐沒坐相,或後仰、或斜倚、或支頤,能靠就靠,不太可能坐得如此端正。
「這氣味……難聞。」直挺的鼻子微乎其微皺了皺,很直率地表達想法。
「並非難聞,就嗆了點兒,老大夫說這帖藥以希涎草為主藥,是他獨門配方,不僅利關節,還能強筋骨、續斷折,經常往傷處上薰洗,再搭配內服湯藥和食補,斷折的骨頭就能好得更快。」被飽含水氣的藥煙嗆得淚水直流,蘇仰嫻騰一手擦掉眼淚,頭抬也沒抬,仔細將雍紹白指上傷處擱在不斷冒出白煙的薰洗藥壺上繼續療治。
老大夫獨門配方的薰洗藥花了些時日才炮制好,她今早從老大夫那兒取了藥,弄來一只薰洗用的藥壺,過午,家里老爹吃飽飽眼皮沉重,睡午覺去了,她遂隨雍家馬車過來西大街,一進含蘊樓就把雍紹白逮來薰洗。
與雍家家主相處已兩個月有余,這段時日發生不少事。
先是他雍大爺暫且長住帝京一事,他來到帝京,京中玉商震動,他連個面也不露,某日卻親自造訪城郊十里外的溪谷小村,拜訪她家師父雲溪老人。
再有,之前淘獲的那一方玉心,她不得不讓給他,師父九十歲大壽就在兩個月後,她還想著得再另尋珍物作為師父壽辰的賀禮,他竟將一件以前親手雕琢的擺飾直接拉去「福寶齋」,說是給雲溪老人添壽禮之用,那擺件不是玉器,是以福壽石治成的花鳥圓雕,取名為「欣欣向榮」。
他的那一件擺飾,將石雕「因材施藝、因色取巧」的技藝發揮得淋灕盡致,堪稱巧奪天工,她終才知道他不僅是治玉大家,在石雕上亦是絕世之才。
石料福壽石在就嵌了「福壽」二字,擺件又取名「欣欣向榮」,頗有「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的美好隱喻,當作賀壽之禮恰好可以,但畢竟那是他的心意,而她和師哥們也有自個兒想對師父表達的心意,所以就算得了他的好,她還是得想著該怎麼為師父賀壽。
還有兩個月,容她再細細斟酌,眼下最緊要的是他雍大爺的復原之路啊!
不相處不知道,一相處嚇一跳,老實說,雍大爺當真是個很矛盾的爺。
他全然明白自己周身上下有多矜貴,尤其明白他的那一雙手,對于整個江北曇陵源雍氏有多緊要,但矛盾的是,他對自個兒的手傷卻總是無緊要、依然雲風輕……嗯,好吧,不能說完全的無關緊要,可說到底,就是一副「也好,怎樣都好,有處理便可」的隨意模樣。
跟在他身邊的元叔和雙青會盯著他,只是心思到底少了一分女兒家的細膩,讓她看在眼里禁不住著急,為他著急啊,所以才演變成如今這樣,時不時替他請老大夫過府診療,又時不時往老大夫的醫堂跑,得了什麼醫囑就逮著雍紹白嚴謹遵守,押著他乖乖照辦。
她也不想這樣,不想被藥煙薰得淚水直流,不想管著他,但,好像已不能不管。
都不知第幾次眨掉眼中迷蒙,她試著在他的傷指上輕輕揉捏,誘哄般道︰「不疼的,我問過老大夫了,他說,至多就是酸酸軟軟,是有些不舒服,但若趁著薰冼之際伸展按摩,會有更好的功效,更容易讓藥效滲進指節里……你忍著點,我會很輕很輕、很慢很慢,你乖啊……」拆掉夾板的傷指顯得虛軟無力,她小心再小心,好認真地幫他活動指骨和筋脈。
姑娘家今日自踏進含蘊樓內,幾乎只曉得拿頭頂心對付他。
她一直捧著他的傷手忙碌,好像連正眼都沒瞧向他一眼。
他要她來,需要她提供助力的活,僅在于堂上那開切成十塊的鎮宅玉石,但她做的比他原先預期的要多出更多,好像……把他也管上了。
他沒有太多感覺,僅覺得她要管,那就由著她管。
他見識過她管著蘇大爹的模樣,把自家老爹當孩子哄,適時給糖吃,有時也凶得很,色厲內荏。
即便被閨女兒凶巴巴訓話、蘇大爹也受用得很,乖乖被罵,咧開嘴呵呵憨笑,輕易就能朦混過關,而在一旁瞅著的他不得不懷疑——
姓蘇的大爹哪里退智?
分明還是奸巧啊奸巧!
你忍著點……你乖啊……
他隱約覺得,這位蘇家姑娘像也把他當成自家人那樣管著。
他真的沒有太多感覺,真的沒有。
沒有拘束,也不覺得難受,她若要管,全由她,他沒有異議。
許是心緒放松,肌理亦跟著放松,她揉捏的力道忽沉,酸軟加重,令他不自覺發出悶哼。
「弄疼你了?」蘇仰嫻陡然抬頭,把他的傷指捧在手心都怕捧壞了似的,動都不敢動。
「疼。」其實算不上疼,他卻順口這麼說。為何要這樣?他懶得想。
「是我沒拿捏好,對不住,我……我會再小心些。」她表情懊惱,是看到他眉峰由緊變松,還徐徐吐息,她也才跟著吁出一口氣。
這邊,雍紹白試著動了動受傷的兩指,動到傷處之因,疼痛乍然涌現,他這一次倒連吭都沒吭半聲,而疼歸疼,兩指已能做出較大的動作。
「慢慢來,你別急,已有顯著進步了不是嗎?還得讓指骨自個兒慢慢長好、慢慢愈合。」蘇仰嫻張大雙眸,來來回回望著他的手和臉。
她挨在他腿邊,兩人離得甚近,每次望向他,那兩丸烏溜溜的瞳仁都能倒映出他的影。
他傷處的筋骨被薰洗得暖烘烘,姑娘家的瓜子臉也連帶被薰洗得紅通通。
「真髒。」他嗓聲輕啞。
蘇仰嫻愣,見他目光在她臉上,想著此時自己的臉容必然一塌糊,被嗆人的藥煙薰冼得涕泗縱橫,擦都來不及擦,能干淨到哪里去。
「我、我……對不起,我 好了再幫你揉捏,是我沒留意。」她連忙騰出一手,從懷里掏出素帕擦拭臉蛋,尤其雙眼和鼻下,拭過又拭,膚澤磨得更紅。
「真髒,不是在說你。」等到她擦好臉蛋,他突然這麼說。
「啊?」蘇仰嫻不懂了,卻見他眼神輕掠,幽幽看向她身後。
她身後能有什麼?不就收置在樓堂里的那十塊玉石?
啊!等等,她好像懂了,他說「真髒」的意思是……
她循著他的目光回首,開切成十塊的鎮宅玉石皆未去皮,這兩個多月來,他指上盡管帶傷,不能動手治玉,在她輔助下卻已完全抓出陰陽玉脈的走向,重新穩下玉石中玉靈。
如今萬事具備,只欠他這一股東風,無奈還得再忍,忍耐的同時,他必然在腦海中磨過無數次,以心觀玉,一回再一回,而憑他的能耐,即使尚未去皮,也必然能從十塊玉石的切面看出玉料本身。
髒。這行話指的是玉料中顏色不好的雜質雜色。
真髒。他是在說那十塊玉石。
恍然大悟,她調回頭再次望著他,不禁揚笑——
「確實頗髒,那也自然得很,畢竟是從湖底冒出的巨塊玉石,越是巨大的玉料,雜質雜色難免就多了,只要事先除淨,或利用俏色,把髒的部分治成獨特圖案,以短為利,巧妙加以利用,要達到渾然一體的效果並非難事。」
「嗯,好厲害。」雍紹白頷首。
第五章 倒也算是好看(2)
被稱贊了嗎?還是被他這樣的治玉大家所稱贊!
蘇仰嫻心髒怦怦跳,耳根發燙,她不好意思地抿抿唇。「也、也沒什麼的,說的這些都是行里人皆懂的事,哪里是厲害了?」
「厲害,不是在說你。」男人慢條斯理。「厲害,說的是雍某自己。」
「唔……」蘇仰嫻一時間無語。
雍紹白繼而道︰「雖然真髒,開切多塊後造成玉石上更多的綹裂,但治玉講究『挖髒去綹』,此技實為雍某的強項之一,我能處理得很好,畢竟我很厲害。」
世人所見的雍家家主豐神俊朗,面如美玉,性情孤高清冷……蘇仰嫻眼中所見的雍大爺,面若美玉是真,豐神俊朗也是真,只要他不開口說話。
他每每想到什麼說什麼,跳騰得厲害,讓她手好癢,好想往他腿上或腰間捏下去。
欸,她忍,誰讓他是她家的「債主」呢。
再有,他說的也沒錯,他畢竟是很厲害、很厲害的啊。
抿著淺淺笑弧,她垂下秀頸重新將心神放回他的傷上,薰洗的藥煙已變得稀淡,她將他手上的水氣擦干,抹了點潤澤的藥膏,再次上夾板,用干淨的長條布固定綁,俐落地打出一個漂亮小結。
「好看。」男人依然輕啞的嗓音在她頭頂上方響起。
蘇仰嫻聞聲抬頭,見他盯著打在他手中的小結,彷佛那東西有多引吸人。
她小小得意地挑眉,「我會打好幾種結呢,打絡子我也在行。」想了想,半開玩笑又道︰「此技實為女子的強項之一,我能打得很好,畢竟我很厲害啊。」
豈知——
「好看,不是在說它。」他兩眼看著小結,接著緩緩看向她。「好看,說的是你。」
轟隆!
蘇仰嫻傻了。她不曉得自己小嘴張開開忘記閉起,沒留意一口氣梗在胸房里忘記吐出,感覺到耳鳴,卻又清楚听到雍紹白的聲音,他說——
「眸子被薰得直流淚,流那麼多淚,一點也沒有女兒家楚楚可憐的模樣,怎麼看都看不到我見猶憐,但清清亮亮的,瞪人時更犀利,還有股狠勁兒,倒也算是好看。」
他這是……想被她瞪嗎?說這樣的話到底在損人還是夸人?
噢,不,他用不著想,因為她已在瞪他了!
胸口緊繃到感覺疼痛,她意識到自己正屏住氣息,重重把氣息吐出之後,還想繼續瞪人,卻覷見他半斂墨睫,嘴角微勾。
這人……他絕對是在玩她。絕對又在耍著她玩。
她磨磨牙,氣不過道︰「沒能楚楚可憐到讓雍爺我見猶憐,還真是對不住了。」
他淡笑。「好說。一種米養百種人,蘇姑娘無須自責。」
簡直往心口再插一箭。蘇仰嫻逞不到口舌之快,雙眸瞠得更圓。
雍紹白一貫自在地承受她的瞪視,左手揭開杯蓋,端起香茶徐徐喝著,待喝了小半杯才又出聲。
「對了,明日蘇姑娘就不用過來,雍某有事外出。」
蘇仰嫻本能地就想發問,問他明兒個打算上哪兒?為著何事出門?同行的有誰?等等又等等的問題。她及時忍住,沒讓自己更加出丑。
她想,如若問出,他不答,她心里必然不好受,他若答得敷衍,想將她應付了事,她更不好受,所以干脆就別問。
心緒因為他起伏趺宕,來到他面前,想得一個從容自在越來越不易。
她是來「代父償債」的,這一點得牢記好,做什麼事都該守分寸。
于是乎,收斂太過清亮的眸光,同時也斂了斂氣鼓鼓的神色,讓氣息悠長,她神態轉為沉靜,點點頭道︰「我明白了。」
她沒察覺,她突如其來的一轉幽沉讓男子淺淺擰起眉峰,那雙半掩在墨睫下的深瞳往她覷了去,帶著沉吟,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