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田里的小花才因為見到他、被他踫觸而緩緩搖曳著花睫和花瓣,忽然間又垂頭喪氣。
她撇開臉,躲開那令她眷戀的掌心溫度,嗓聲略硬——
「該還的,會仔細償清,絕不會賴帳不認的,今日竟讓雍爺追債追到這里來,實是我想得不夠周全,錯在我,以後……以後不會了。」
「你莫忘,與南天宣氏的那場斗玉會即將到來,若要贏,雕工就需得加強再加強,一日不可松懈,可你已多日未使『九工』。」
他的面龐俊美清冷,垂目看她的眼神似藏深意,她卻已無力分辨,只覺胸中被許多情緒填滿,是難受、自厭、悵然若失,亦是倔強、傷心甚至生出了憤怒,也帶著點兒,自知之明。
她雕工就是不如他,非常非常不如,他眼中難道只看重這事?
他贈她「九工」雕琢之具,只因她掛著他所贈之物,就不允她輸了斗玉會嗎?
「我沒忘。」她咬唇瞪他,頰面更紅了,鼻翼微微歙張。「斗玉會在即,我沒忘,但雍爺是否忘了一件至關緊要的事?」
雍紹白淡然挑眉,「至關緊要的事?倘若你以為當作贏家紅彩的玉刀消失不見,宣家老太爺便會將斗玉會取消的話,勸你還是早些將事情看清。宣家老太爺眼中最最重視的,難道是那把琢玉刀嗎?」
蘇仰嫻猛地心頭悸顫。
是,若然她是宣家老太爺,象征家主的家傳寶物不見,而余下的賽事比還是不出?
當然比。
還非比不可!
須知琢玉刀畢竟是死物,要再造出一個象征家主之物的玩意兒並不難,但如果能正大光明當著眾多同行面前贏了斗玉會,那才是扎扎實實地贏,贏得流派聲名,誰也奪不走,誰也弄不失。
她背部和額面乍然滲出薄汗,整個人熱呼呼,因自己的見識淺薄和不可思議的短視而感到羞慚,但處在這個男人面前,她又不想讓他看出窘態,只好繃著臉強化表情,不肯也不甘心對他示弱。
「要戰就來!我也不會退卻。」
將話道出口的同時,眸中太燙,她禁不住緊緊地、用力地閉眼,將那份難受的酸澀感死命眨掉,然而張眸,眼中流出兩行淚來,還一流再流,才被他拭淨的臉頰又一次濕淋淋。姑娘家此時掉著淚,模樣好狼狽,一雙麗眸卻亮如藍天碧洗。
雍紹白藏在袖底的五指悄悄緊了緊,忍住想再次踫觸她的想望。
他沉眉眯目,淡淡勾起唇角。「好個要戰就來,不會退卻,望你說到做到,這般姿態可比死氣沉沉的一張臉好上太多,瞧著也順眼許多。」
忽地,蘇仰嫻額心爆開一記輕疼。
待她回過神,彈了她額頭一記小栗爆的雍大爺早都旋身跨出小廳門檻。
她定定然地望,沉默追尋,才那麼一小會兒,那抹修長漂亮的墨藍身影已在廊道那端的轉彎處消失不見。
第十一章 自要瞞你到底(1)
從西大街趕來的馬車在主子的吩咐下離開了「福寶齋」蘇家,卻未立時離開東大街。
當馬車停在東大街「明玉堂」的鋪頭大門前,「明玉堂」里負責招待貴客的小管事眼神一亮,認出了那是誰家的馬車,他趕忙上前,殷勤招呼,馬車里的貴客竟沒打算下車,卻是要他代為通報。
通報什麼呢?
這事可就奇了,貴客要找的人竟是「明玉堂」明家的庶出小姐明芷蘭。
接到前頭小管事的知會,在後院忙著雜務的明芷蘭先是一愣,吃驚得很,隨即趕緊往前頭店鋪趕去,邊快步行走還不忘邊整理儀容。
她被邀請上了雍家馬車,在「明玉堂」大小管事和伙計們的注目下,踩著為她落下的踏凳,彎身鑽進馬車里,鑽進這輛以往只有蘇大爹和蘇仰嫻才會被邀請上來的馬車里。
明芷蘭內心其實知曉不該覺得虛榮,但她就是虛榮了,被當眾邀請上了馬車,而那個具天人之姿、清俊無端的雍家家主就在車廂內相候,讓她一顆心悸動不已,她都懷疑自己若張口,鮮紅跳動的心說不準就嘔出喉頭,落在掌心。
斂裙坐定,她溫柔軟地垂下粉頸,輕聲言語。
「想來雍爺是剛去探望過仰嫻,這幾日我一得空,亦是往『福寶齋』蘇家跑,仰嫻與蘇大爹父女倆的感情一向好得不能再好,她頓失相依為命的至親,確實需要周遭親朋好友多多關懷……我在這兒替仰嫻跟您致謝了。」
美如良玉的男子好半晌不說話,她卻可感受到對方直勾勾的注視,心頭一熱,遂鼓起勇氣抬眼相迎。
她胸中驟顫,頭皮發床,竟覺他一雙美目像能洞悉一切幽穢,直探人心。
明芷蘭暗暗調整呼吸,徐徐吐納,勉強笑問︰「……不知雍爺今日前來尋我,究竟所為何事?」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我還以為明姑娘冰雪聰明,應該不難猜出。」俊美公子牽唇笑開,瞳底一片寒色。
明芷蘭喉頭一哽。「雍爺的意思……恕我不甚明白。」
「不明白嗎?」雍紹白譏笑了聲,隨即從袖底掏一物扔到她膝上,「明姑娘且仔細瞧瞧,這東西可是屬于你?」
丟到她膝上的是一條編織精細的絡子,紫金線一圈環著一圈、一個結纏著另一個結,具吉祥喻意的線紋圖形將一只白色玉環圈在央心,底下流蘇飄飄,十分瀟灑可人……明芷蘭登時臉色大變,瞬間僵化。
見到她大受驚嚇的表情,雍紹白冷笑又道——
「我讓人在蘇大爹浮尸的地方畫方圓仔細去搜,確認了蘇大爹失足落水的那處湖畔,奇詭的是,那地方除了絆倒大爹的石塊和他跌倒的痕跡,竟還留下另一個人的鞋印,瞧那秀氣尺寸,實是姑娘家無誤……更詭譎的是,現場的草地中竟尋到這條絡子。」
明芷蘭臉色不是發白而已,是一陣青陣紅又一陣白,彷佛下一瞬便要暈厥。
「不是我……我、我不是的……」她下意識搖頭。
「這絡子是蘇仰嫻打給你的,她一條,你一條,樣式一模一樣,只除了線繩顏色不同,別跟我說它不是你的。」目光如炬,語氣凜然中帶嘲諷。
明芷蘭緊緊咬著唇,已將唇瓣咬破也彷佛無感。
好一會兒,她緩緩抬頭微顫道︰「我沒有……我是瞧見蘇大爹了,在那處湖畔……我跟他說了話,但大爹失足落水,與我……與我無關的……」
雍紹白再次勾唇,「據川叔所說,蘇大爺當時是發病了,才會把閨女兒平時耳提面命、要他絕不可單獨溜出門的話忘個一干二淨,你與蘇家相熟,見大爹獨自落單,僅是與他說了話,卻不覺有異,還說一切與你不相干,你覺這話可信嗎?」
明芷蘭渾身一凜,仍舊搖頭。「不是我,我沒有,我只是……只是……」
「你只是從他身上拿走琢玉刀,你取走刀,把發病的他留在那里,你只是做了這些。」話中嘲弄之意更盛,見她抖得更厲害,他表情更冷,「你在意的是那把琢玉刀,也許為了奪刀,你跟大爹有過一番拉扯,大爹被石塊絆倒,你則倉皇逃走……」
雍紹白所說的,全是按湖畔現場留下的足印和細微痕跡所作的推敲,此時當著明芷蘭的面道出,當真將她嚇得雙膝發軟,冷汗直流。
「大爹只是跌倒,他、他那時還自個兒坐起來了,我親眼看見的,然後……然後我就跑開了,就這樣而已,接下來的事跟我無關的,是真的!」
眼前男人用一種令她無地自容的目光睥睨著她,好像她是只再低賤不過的臭蟲,她心中難受至極,費著勁收斂外顯的驚懼,讓自身冷靜下來。
「雍爺既已尋來,是想拿我報官嗎?」她兩手緊握成拳,聲音空洞。「即便進了三法司衙,我也一樣這麼說,蘇大爹失足落水,與我無關你說,仰嫻最後會信誰?」
雍紹白長目凌峻,瞪視她微垂的臉好半晌,沉著聲、字字道出——
「我不會報官,但你最好把秘密守牢了。」
明芷蘭言不禁抬眼,怔了怔,忽而笑出。「我明白了,原來如此啊……雍爺……呵呵,最終還是為那姑娘著想,原來已經那般喜愛她了嗎?你怕她傷心難過,怕她得知此事會更加傷心難過,所以……所以才放過我的,是嗎?」澀然又笑。
「我始終只是她的陪襯,因為她,旁人才會瞧見我,因為她,我爹和嫡母才會勉強給我一點兒好臉色瞧,取走琢玉刀,一開始也只是想將它藏起,讓『福寶齋』蘇家背這個黑鍋,蘇家把琢玉刀弄丟,還要應付南天宣氏,我就想看他們難堪罷了……而今日為了護她周全,雍爺連帶也讓我好過了,如此看來,也算托她蘇仰嫻的福氣,呵呵……呵呵……」
她笑著,眸中流出淚,眸底有著不甘和淒然之色。
雍紹白厲聲道︰「人貴自知,你卻無自知之明,往後少在蘇仰嫻面前出現,也別想使伎倆,再犯,多的是法子整死你,要你『明玉堂』陪葬。」
為著中秋即將到來的斗玉會,南天宣家的老太爺在帝京已住下一段時日。
宅子是幾年前置辦的,取名「南園」,為的是讓族中子弟往來帝京有個舒適自在的地方落腳。之前宣南琮就住「南園」,但自發生把琢玉刀當紅彩輸了個徹底一事,宣老太爺一來就把自己一向看重,卻一而再、再而三令他失望的宣南琮趕回南邊,來個眼不見為淨。
既然已在帝京待了一些時候,對于「福寶齋」蘇家發生的意外自然有所耳聞,亦知當日蘇大爹攜琢玉刀出門,而那把宣家傳家的雕具極可能沉在湖底,邀月湖可不小,湖水亦深,帝京流派召集一大批人,連同南天流派的在京子弟,已連續打撈好幾天,一無所獲。
但就在今日,竟有人將琢玉刀送回!
宣老太爺對于一把刀具並未太過執著,執著的是琢玉刀背後所代表的意義。
琢玉刀下落不明于他而言不是什麼天大的事,與帝京流派的斗玉會仍堅持非辦不可,即使那個接受他南天宣氏挑戰的姑娘家失怙不久,之前約定好的事,除非身死,不得失約。
當然,若琢玉刀在斗玉會之前能完好尋回,那是再好不過。
因此,接到管事來報,正與今早來訪的客人說事、尚未說出個結果的宣老太爺立時請客人暫移偏廳喝茶吃果,再讓管事將送回琢玉刀的人請進正堂。
進來的是一對父女,說是東大街「明玉堂」的東家,在帝京其他地方亦有幾間分鋪,專營古玩和玉器的買賣。
「咱對老太爺您的景仰真如滔滔江水、綿延不絕,今日能拜見您老人家,听您說說話,實在是三生有幸、祖上積德啊。」明成運是標準的生意人,中等身材,一張略方的國字臉,眉眼總彎彎的,說話十分巴結。
宣家候在一旁的管事低頭輕咳了聲,眼色一瞟,頗有提點他,要他撿重點說話的意思。
明成運立即止住浮夸之語,對坐在主位上的嚴肅老人拱手再次笑道——
「事情是這樣的,我家閨女兒芷蘭,就是我身邊這一個——」
坐在下首位置的明芷蘭聞言盈盈起身,屈膝行禮,然後再坐回椅上,椅面頗大,她僅坐了三分之一,背脊挺秀,舉止頗得宜,就是面色顯得有些蒼白憔悴。
明成運又道︰「她前兩天跟家里姊妹往邀月湖畔游逛,走著玩著逛著,竟讓她在淘畔邊拾到這把琢玉刀。」他從袖底取出小長匣,打開匣蓋交給管事,一張嘴沒停,「之前宣大公子在東大街與蘇家那姑娘斗玉時,我這閨女兒與那位蘇家姑娘是手帕交的姊妹,當時也在場的,離得甚近,親眼看到宣大公子取出來當紅彩的琢玉刀就是她拾到的這把沒錯,女兒六神無主跑來問咱該怎麼辦,哪能怎麼辦?當然是物歸原主,特意給您送回來啦。」
管事已將長匣呈到宣老太爺面前。
真品無誤。
老人家垂目去看,枯指在琢玉刀的刀身上敲了敲,嗓聲沙嗄道︰「眼下這把琢玉刀的主人是蘇家姑娘,若論物歸原主,也該先歸給她。」
明成運一愣,忽覺有些拍馬屁拍到馬腿上之感,遂涎著臉笑勸。
「老太爺您這又何必?琢玉刀本就是您南天宣氏的傳家寶貝,是宣大公子太意氣用事,一時被激得失了方寸,才把它拿出來斗,這會兒東西給您送回來,『福寶齋』蘇家那邊您要是不好去說,咱可以代您去跟蘇姑娘談談,那孩子好勝心是強,但心性也是不錯,把刀送還,她也不會多說什麼的。」
「那你把老夫當成什麼!」沉喝。
宣老太爺目光如電,枯瘦面龐陡生凌峻之相,一掌拍在扶手上,嚇得明成運當場閉嘴,險些連氣息都閉塞了。
明芷蘭趕緊起身又是一福,才想替親爹說幾句話緩頰,未料與偏廳相隔的那座巨大紅木雕花瓖翡翠玉板的折屏後頭,忽奔出一姑娘家,身後還跟出來三名中年男子。
這一女三男是今早來訪「南園」的客人,正是蘇仰嫻以及她家三位師哥。
偏廳與正堂離得那麼近,又僅以巨大屏座相隔,正堂上說話的聲音肯定能傳到里邊去,足可看出宣老太爺對送回琢玉刀的人並不上心又或者心中早有決議,琢玉刀他宣家目前不能取,要取只能光明正大贏回。
明芷蘭這時才有些看明白了。
乍見蘇仰嫻出現,她臉色更白三分,「但嫻……」
蘇仰嫻臉色也很蒼白,眸子瞬也不瞬直視好姊妹,試了兩次才擠出聲音——
「川嬸跟我提過,說我阿爹拿琢玉刀溜出去那天,你曾來訪。那時我不在家,你陪我爹說了會兒話才走,後來我爹口中念念有詞,說我要跟人斗玉,他得去尋我,得把東西給我帶去,有人交代他,得把東西帶出去,結果川嬸才想去前頭喊幫忙,我爹就從後門跑出去了……」她呼吸微緊,眸底見潮。
「如果不是尋常就親近的人所說的話,我爹不會信以為真,不會急到心思紊亂、神志不清,蘭兒,是你跟我阿爹說,要他把琢玉刀送來給我嗎?」
此際,帝京流派的三位師哥全站在自家小四兒身後,宣老太爺雖是主人家,卻不插手多說,僅沉眉冷目旁觀。
二師哥陸玄華扯唇一笑,笑意未達眼底,道︰「明姑娘不出聲,那就是默認了,好個歹毒心腸,哄著人把東西帶出來,取走東西之後還殺人滅口嗎?」
「你、你胡說什麼!」明成運嚇得胡子都卷翹了,驀地從椅上跳起。
「是胡說嗎?」袁大成模模雙下巴,嘿嘿一笑。「自蘇大爺出事,當作紅彩的琢玉刀不翼而飛,咱們的人連同在京的宣家人馬,再加上曇陵源雍家也請來不少人相援,把那邀月湖畔尋過再尋,幾要掘地三尺,就是尋不到琢玉刀,還不死心地往湖底打撈,最後不得不將此事暫置,正因如此,今日咱們師兄妹幾個才會來訪宣老太爺,商量接下來該如是好。」又笑了兩聲,好脾氣模樣形成一種反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