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克鄯當年身為陀離國十三王子,且為庶出,最後卻能一步步登上王廷寶位,若無他這位骨血至親的姊姊為他獻策籌謀,想來是不能夠。
為王的親弟一死,估計當夜陀離軍尚未拔營撤走,消息已然飛遞到龍瑤公主手中,才令她取得先機提前準備,之後以雷霆手段迅速控住王廷內外兵力與陀離幾大部族首領。
龍瑤大權在握後,並未封王,僅領攝政公主之餃。
這些年,陀離的王公大臣、各部首領們雖一而再、再而三進言公主上位封號,卻一直未被采納。
知己知彼,方能百戰百勝,聶行儼自「刺殺」達赤王、成功救回國之儲君後,天子接捷報大喜,發旨明詔,正式將十萬北境軍歸他掌握。
三年前,陀離大軍在龍瑤公主布置下結合周邊七個部族兵力,大軍壓境,他親率五千鐵騎繞至敵軍後方暗夜奇襲,燒敵營糧草,切斷陀離與七部族的聯系,再分股斬殺……
敵不動,我不動。
敵雖不動,可若想試出敵方深淺,則誘敵出動。
他能推敲出陀離國這位攝政公主的用兵之法,然對她遲遲不肯上位、亦不肯釋出王位的行徑,明知定有蹊蹺,琢磨許久卻依然無果。
「儼帥,要拿人了嗎?還是——」李冉口氣有些發急,因雙方買賣已談妥,似要分道揚鑣了。
聶行儼作出手勢。「左右包抄,牙口和接頭的買方,一個都不能少。」
「是。」李冉有力地答覆,隨即指揮身後隨行的十多騎人馬沖上合圍。
于是大將軍王爺佇馬原地縱觀全局,藏身巷內的眾將士準備隨年輕副將一擁而上。突地,眼前情勢急轉,有人橫空殺出——
「沙羅!你大爺的!再躲啊?有本事再躲啊!咱瞧你這回能躲哪兒去?!」十來人騎著大馬從另一條石板巷內竄出。
為首的大姑娘揚聲叫囂,胯下的白鬃黑馬跟她簡直心貼心般默契十足,沒見她如何控韁使勁,大黑馬便隨她身軀起伏,飛蹄連跨過好幾頭擋路的牛馬大畜,朝那名剛跟人議完價的牙口矮漢沖去。
既是牲口買賣,場上少不了牛啊馬啊羊的,連大狗都有好幾頭,這批人一殺出,現場登時大亂,牛只搖頭甩尾哞哞叫,馬匹嘶鳴噴氣又趵蹄,羊群更被沖撞得四下驚逃,累得大狗汪汪叫,忙著滿場子趕羊。
那個亂啊!
「大、大陽姑娘!哇啊啊——」矮漢抱頭鼠竄。
「買家也給我攔了!倒要看看是誰下的刀子,敢坑殺咱們天養牧場!」大姑娘此令一出,跟著沖上的十余人大喝應聲。
場壩上可說亂上加亂,逮人的、追人的、閃避大畜與羊只的,李冉那十多騎訓練有素的騎兵一時間竟不知從何下手。
「儼帥,如何是好啊?!」李冉及時控韁,回首征詢。
聶行儼忽地抬手制止,一干將士隨即退回巷內,作壁上觀。
平地一聲雷般蹦出的這群人,個個身手俐落、馬術絕佳,奇的是男女與老少皆有,實叫人看不出路數。
但有一點能確定,這些人不僅懂馬,連趕牛、趕羊的活兒也熟練得很,這不,都把逃散的人當牲口趕,還往同一方向趕,迫他們逃進同一條石巷內。
巷內若沒再設埋伏,極可能是死巷一條,方便逮人。
李冉看出來了,心想一旁的儼帥肯定也看出。
此時年輕小氨將側首正要說話,頸子後頭陡地一凜。
呃,這是……出了何事?!他們家大將軍王爺面色不好看啊……不、不!說「不好看」是輕巧了,那是五顏六色輪番上陣、從頭到尾狠狠刷過一遍,然後……就是……既陰又黑,最後所有顏色皆退,只剩陰黑,襯得那雙厲目炯炯有神,格外教人膽寒。
年輕副將暗暗吞咽唾沫,循著大將軍殺人似的目光看去。
那白鬃黑馬上的姑娘家身形修長矯健,張揚之姿與「剽悍」二字差不離。
她一手控韁、一手持了根彈力十足的韌鞭,三娘教子般朝著底下人左抽右打,邊打邊趕還邊罵——
「當咱們天養牧場好欺負嗎?嗯?!」
「大陽姑娘,別打、別打了……哎喲疼死我啦!泵女乃女乃饒命啊!哎喲——」
「還敢喊疼?天養牧場待你們魯族人不夠好嗎?竟敢下黑手迷昏咱們一票人馬,還把人拋在野地過夜,你想拿他們喂狼嗎?!沙羅,咱以前是瞎了眼才會跟你一塊兒喝酒吃肉!」
「痛痛痛啊——沒、沒要拿他們喂狼,那里沒狼的,狼群都往更北邊跑,沒在那兒出沒,是真的,真的呀!咱只是從他們身上拿走天養牧場‘五畜牙行’的官同書和通行文件,沒想干麼的!真的呀!」沙羅東躲西躲,黝臉已留下好幾道鞭痕,哀叫一聲,抱頭就往唯一能鑽的小巷逃奔。
泵娘嬌口輕喝,黑馬從羊群背上一躍而過,追進巷中。
偌大的場壩上,除無辜的牛羊馬和大狗外,鬧起這場風波的人全追趕跑跳地奔進巷內另闢戰場,好幾個膽肥的村民還不忘跟上去看熱鬧,湊在巷口探頭探腦、議論紛紛。
聶行儼握韁的五指收緊再收緊,指節用力到微微泛白。
當那白鬃黑馬上的身影一入他眼簾,他目光發緊,就沒再從她身上挪開過。
看她輕松自在駕馭大馬,看她生氣盎然地上下蹦竄,再听她清脆明快地連聲開罵……是她嗎?
是。是她……
她那頭好長的烏發高高綁作一束,飛甩在身後像馬尾巴似。
他依稀記得那如雲發絲掃過果膚時的奇異灼感,熱得有些刺麻,五指卻恨不得探入那頭豐厚中,用力揪住滿掌的絲滑。
斑束的發型令她清清透透露出整張嬌臉。
是他記憶中的模樣,只是五官長開了,眉眼口鼻颯爽且明媚。
是的。是她……
但,怎麼可能是她?!
氣息陡凜,心口驟然一震,他不發一語便策馬朝那條小巷沖去。
「儼帥?」李冉與他身後一干軍士無不詫然,竟是怔了一怔才曉得要追上。乍見一小隊輕甲騎兵出現,百姓們這會兒提心吊膽了,很快便作鳥獸散。
聶行儼控著馬在巷中彎彎繞繞,終于追進一個死術沖。
他遂放慢馬蹄,盡可能令蹄下無聲,人尚未抵達最里端,那仿佛夢過無數回、仿佛熟悉于心的清嗓脆音又起——
「你瞎說啥?什麼魯族遭鷹群襲擊?大畜和羊只被叼走一大半?所以你逼不得已、千百個不願意才拿了別人錢銀來偷咱們的官同書和通行文件?欸,沙羅啊沙羅,你當我三歲孩童好唬嗦是嗎?」
「是真的呀大陽姑娘——」被堵得無路可逃,只能跪地哀求。「姑女乃女乃您大發慈悲,體諒咱上有高堂老母,下有五個孩子嗷嗷待哺,咱家婆娘肚里還懷著一個呢,您別把事鬧大,咱們私下解決、私下解決啊!」
「哼!還有你們,一行三人,也不知打哪兒蹦出來?」大姑娘火氣一調,轉向同樣被困住的買家們,開罵。「先是與天養牧場接頭,裝得夠誠懇了,待咱們請好官同書,通行文件亦蓋妥邊關通印,跟你們接頭的人分明與之前不同,閣下半點不疑嗎?你們不疑,我自要疑心你們!」
她話鋒一轉再轉,忽地又調回來質問沙羅——
「你說拿了別人錢銀,這個‘別人’究竟是何人?」她哼笑,狠得很。「你這像伙一雙招子亂飄,明擺著有鬼,要我沒猜錯,那人就在這群人里,對不?你將人從關外領進,裝成你的伙伴,然後再與充當買家的這三人接頭,其實要交的貨不是大畜小畜,而是人,對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