鷹主的男人(上) 第16頁

聶行儼凝思沉眉。

……奄奄一息?掉出巢的雛兒?

莫不是他年少時隨父帥拜訪鷹族,與她一塊兒從蒼峰上帶走的那頭雛鷹?

他心中兀自琢磨,听夏札娜斂了笑意又道——

「蒼鷹將大陽帶到牧場時,她根本毫無知覺,整個昏迷不醒,然後是一臉殘妝,半身赤果,後來仔細瞧過,見腿間痕跡明顯,才知連身子也給出去……當時以為她那手三腳貓功夫的香魂術是使在仇人身上,為了手刃仇人,命不要,身子也不要,卻不知香魂種在別處了,且還種得挺甘心情願。」嘆氣。「瞧,這些年真是白替咱們家大陽心疼了不是?」

聶行儼這會兒臉色不是紅,而是黑到底。

抿唇調息,他不理對方調侃語氣,冷言問——

「她不認自己是鷹族三公主,又是為何?」

夏札娜替榻上安眠的人兒掖了掖被子,道︰「她沒不承認,至少不是故意不認,是內心仍迷惘,陷在迷障中進退失據。」

他蹙眉。「說清楚。」

「大陽昏迷整整大半年才醒轉,剛醒來時完全認不得人,兩眼還半盲,瞧不清楚東西。她並非失憶,而是不肯記住、不願去想,目力也非真正受損,主要是心神耗損過頭了才致如此,但那使得亂七八糟的香魂既然渡去,又仔細將養,她醒來後一個月不到,眼楮慢慢也就復明。」一頓,語調徐靜——

「大陽底子本來就好,身體狀況恢復得甚快,但腦子里的東西是在天養牧場里又待了一年多後,才一點一滴拾回來的。記起了,也順道掩藏,不去揭那道口子,她就是在五戟嶺下這片草原簡單過活的夏舒陽,不是什麼三公主,更不是什麼蒼鷹之魂護佑而生的鷹主。」

聶行儼心一凜,眉眼更凌厲。「她背上的展翼紅印之所以不見,與此有關?」

夏札娜嘴角微勾,點點頭。「也許吧。俗話說相由心生,而既已從本心當中拋卻,那皮相隨之改變也是自然。」

……小扮哥,我想了又想,想了又想啊……

我想,蒼鷹大神沒選中誰的……

什麼神選護佑,都沒有的……

……姊姊們不理我,也忘了我,只因我背上生了像鷹翅的胎印,大伙兒全走了,卻不肯捎上我……

當年地底洞的雪峰上,她最後說的那些話,是她的真心本音。

所以僅是個胎記罷了,那不再代表什麼,更無任何寓意。

她從當中醒悟,蒼鷹大神從沒眷顧誰,又或者在這寰宇全界中,根本無神。

「但,最終是那頭大鷹救走她。當時那般勢態,要想將她這個混帳逮上來,也只有大鷹能辦成。」他推敲著,沉吟般低語。

「儼帥說什麼?」沒听清楚,只覺得像罵人了。

他看向霸佔了他的榻、他的枕子與被子的混帳姑娘,瞳底幽光輕掠。「舒夫人想錯了。有些東西深植神魂、連成血肉,要想從本心拋卻,不能夠。」

即便信仰動搖,意志土崩瓦解,天賦這玩意兒確實是上天神授,那是與生俱來的本心,或者能掩藏,但絕無法除卻剝離。

畢竟,蒼峰神地的大鷹只听鷹主召喚。

只听她本心的召喚。

第6章(2)

往雪峰底下躺墜時,讓她也嘗了次瀟灑如風輕飄飄的滋味。

滿頭長發往上張揚飛舞,覆著臉與身,仿佛生出墨羽,化成大鷹。

忽而想笑。

若變成大鷹,此時此刻肯定也是一頭折了翅的,豈能像她的那頭猛禽,千山萬水又萬水千山,遨游過層層疊疊的豐饒與寒蕪。

「麗揚——混帳!混帳啊——」

那震怒的叫喚和罵聲沖破雲霧與山嵐,直直追下斷壁深崖。

她天靈仿佛開破,寸心涌入滂沛的情,這情包含無數,感激的、傾醉的、細細初開的、淡淡悵惘的,以及好多好多的喜歡……

小扮哥啊……

倘有來世,我再把自個兒結定給你,好好的,許給你……

我要嫁你,當你媳婦兒,為你生兒育女,天天讓你開心快活,好不?

身軀在墜進深水之前,已先感受到蝕肉侵骨的寒氣,冷意肆無忌憚鑽進膚孔中,強風一陣狂過一陣,打得渾身作痛。

背部終于觸水,激得水蕩波揚,還不及感領那份切膚般的劇疼,身子突然高懸而起,她雙手緊貼身側,好一會兒才覺被束縛得不能動彈。

已準備入夢的眸子下意識張開。

目力未復原,張開眸,只覺眼珠也浸在冷霧與山嵐中,冰涼不已。

但她模糊能辨出微光和影子了,在那片蒙朧當中,一雙展翅的大翼起伏鼓動,她在大翼的陰影底下,猛禽的利爪緊緊擒拿她,爪子所下的力道沒緊到弄痛她,卻也令她牢牢抵著它肉球突起的趾底。

大鷹來了。

鷹能抓起較自身沉上五、六倍的獵物高飛。

這頭大鷹雙爪一扣,隨便都能逮起一頭牛馬大畜,她這等重量和如此身板,在鷹爪之下真真算不上什麼。

只是……她怎麼來了?

是她喚他來的嗎?怎會?怎會……

她想跟親人們在一塊兒,她好累好冢,她要去找阿爹阿娘、找姊姊們,還有好多親朋好友,說不定大姊肚子里的女圭女圭也出世了,她能見著,只要去到那地方,就能跟女圭女圭一塊兒玩……她想……想去親人們都在的地方這世上,豈有值得她停留的人……

「麗揚——你混帳——混帳啊——啊啊啊啊啊——」

熱潮從眼角溢出,她听到小扮哥憤恨無比的怒吼,霎時間嘗到剜心般的疼痛。小扮哥傷心了嗎?

她令他那樣、那樣生氣。她傷著他了,是嗎?

「……老大,我做錯了嗎?」她喚著大鷹,低語呢喃。

那幕黑影只顧著鼓振雙翅,而風聲獵獵,完全散去她的話音。

她最後卻還是笑了。「不管錯沒錯,到底……是我欺負他,欠下的,下輩子還,都想好的,你……你來干麼呢?」嘆氣。「你不該來……」

她合睫,神識隨風,將所有的所有擋在五感之外。

好累,想好好睡上一覺,老大將帶她往哪兒去,全隨它老大開心了。

待醒來,許就能瞧見爹娘和姊姊們。

又或者再醒來,她會變成另一個人,無牽無掛無羈絆,恣意瀟灑的活著……

必于翅影和鷹爪的夢,已許久不作。

夏舒陽驀地醒來,身子還留有夢中余勁,仿佛仍被擒拿著,飛掠過千山暮雪、萬里層雲。

額上微汗,心音略鼓,鼻中所嗅竟是熟悉的身香,這個榻子和被窩不是她的地盤,她是鳩佔鵲巢了,但……很好。她喜歡。

繼續蟄伏不動,豎起耳朵再細細開了道眼縫偷覷,這座大帳的主人正跟三名將領交代軍務,從她這方瞧去,恰可窺見他峻厲卻漂亮的側顏輪廓,劍眉飛揚、目色深沉,鼻梁挺得不像話,人中下的唇瓣一動又一動地輕掀,那感覺柔軟得令人想嘆息,然後是尖尖的下顎,還有……欸,連喉結都這麼好看呵……

臉熱呼呼,心口也溫燙,她悄悄將臉埋在暖窩里,內心發痴般暗笑。

榻子突然震了震,有人正踢著榻腳。

「醒了就起來。」男人語氣淡淡,命令意味卻濃,老早發現她在裝睡偷覷似。

夏舒陽慢吞吞抬頭,一見他就笑,隨即往他身後瞄了一通。

「原來那三位威武好漢已經離開啦!欸,我這不是見儼帥正跟屬下談正經事,什麼駐防分布又宿營警戒的,怕這一起身要攪了各位,讓你們不好意思了,所以才伏著不動,乖得可以。」

聶行儼忍住想捏碎她的沖動。

她自前夜昏睡,到得今早已睡足十八個時辰,醒來還是在滿男兒漢的北境軍大營里,到底誰該不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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