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玉嬸看著清潔溜溜的盤子,滿眼驚訝,然後又看見吳衛添上半碗飯,蓋在僅剩一點的油和菜渣的盤子里,他們餓多久了?她只請一天假啊,昨天親戚娶媳婦,她不能不去幫忙……
突然一道靈光閃過,不會吧……最後的一餐?!吃飽之後,他們就要「上路」?
前幾天先生喝醉的時候有說,他不想活了,太太走了,他對這個世間已經不留戀……所以先生要帶論論……不行、不可以,只是一個女人,又不是大樂透頭獎彩券,哦,她在想什麼啊?現在重要的不是這個,重要的是自殺不能超生耶。
在阿玉嬸滿腦子亂七八糟念頭飛轉當中,吳衛吃光盤中飯菜,下桌牽起論論的手往外走。
要走了、要走了,他們吃飽飯就要走了?她肯定先生絕對有生出不好的念頭。
她連忙撲上前,從後背抱住吳衛的腰,扯開喉嚨揚聲大叫︰「先生,不可以!」
她的聲音很淒厲,像是撞見好兄弟的公雞。
吳衛直覺就要用內力震退身後的女人,卻在最後一刻理智覺醒。腦中響起娟娟的鄭重叮嚀——「這里不是古代,別亂顯露武功。」
最後,他只能深吸兩口氣,緩緩轉頭,寒聲問「有事?」
阿玉嬸哽咽,兩管淚水從眼楮里往下掉。「先生長得這麼好看,論論更是可愛到能夠提升台灣婦女的生育率,如果你們這樣跑去自殺,就太可憐了……」
這會兒他終于明白是對方誤解了,嘆口氣說︰「你放手,男女授受不親。」
阿玉嬸傷心得太專注,根本沒听見他說什麼,自顧自地好言相勸︰「先生啊,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他有不留青山嗎?耐住性子,他回答︰「我沒要自殺。」
可她還是哭得很起勁,她的耳朵仿佛自動過濾掉他的聲音,吳衛滿臉無奈,手指施了點力氣,移開她的手,繼續往外走。
阿玉嬸楞楞地看著手腕上的紅腫,先生這麼用力掐她,是不是代表他死意堅決?
不行,她要努力挽回一切。
沖到門口,阿玉嬸揚聲大喊︰「先生,天涯何處無芳草,何必單戀一枝花,走出迷惘,你會看見更廣闊的天空。」
他看起來很迷惘嗎?轉頭橫眼望去,目光中帶著微微寒意,阿玉嬸被冰到了。
這下子她更確定,那是非死不可的眼神!
「先生,你不要想不開、不要自殺,如果心情真的很爛,可以打生命線,不然……」她沖上前,一把抱住吳衛的手臂,聲音哽咽,「不然先生和我談一談,我願意盡力幫助先生。」
吳衛低頭,阿玉嬸仰頭,燙得蓬亂的鳥窩頭往後倒,兩雙眼楮相對,他看見她泛紅的眼眶,那里頭有著赤果果的關心。
她吸吸鼻子,娓娓說道︰「我公公就是這樣想不開啦,自己跑去自殺,害得我婆婆听到消息血壓狂飆,中風倒了下來,一躺就是十年……天底下哪有解決不了的事嘛,死掉後活著的人怎麼辦?先生,你不要死啦,論論那麼可愛,他的人生才剛要開始,你怎麼舍得帶他去死?」
吳衛冷冷的臉龐微動,江湖闖蕩多年,名揚天下,認識的、相交的人無數,卻沒有多少人在乎過他的生死,沒想到一個初次見面的大嬸……
吳衛放柔了五官,耐心對她說︰「你放心,我沒有想不開,我只是想帶著論論出去消食。」
望著吳衛淡淡的笑容,阿玉嬸傻了。
先生笑起來很帥耶,眉毛那麼濃、眼楮那麼黑、鼻子那麼挺、嘴巴那麼性感,比蘇志燮還要帥耶,如果她早二十年踫到先生,死活也要嫁給先生,真不知道太太腦子里是不是長瘤,怎麼看不出先生是好貨?
回神,阿玉嬸拍拍起伏不定的胸口,掐掐論論肥女敕女敕的小臉頰,分外熱情。
「論論乖,你跟爸爸去消食,要早一點回來哦,美女嬸嬸給你做好吃的布丁,論論最喜歡吃布丁對不對啊?」
唇微掀,吳衛抱起論論往外走,阿玉嬸把兩人送出家門,還不斷對他們揮手,一次次說︰「再見、再見、再見。」
她的親切熱忱,抹去吳衛對這個時代的恐懼,他勾起笑意,輕輕在兒子耳畔說道︰「論論,你喜歡這里的人嗎?爹喜歡。」
直到門關上,阿玉嬸才放下在半空中用力揮舞的胖手,她面帶懷疑,自言自語道︰「消食是什麼?」
從口袋里面掏出智慧型手機Google一下。
網路上說︰消食,基本釋義是消化食物。
厚,就是散步走路啦,干麼說得文謅謅的,笑了兩聲,她一面哼著蔡琴的「最後一夜」,一面去做論論最喜歡的布丁,就做三……呃、不,先生和論論的胃口看起來不錯,做一打好了。
「大小姐,508號房按鈴,你還沒發藥對不對?」曾護理長拉長一張馬臉,口氣里滿是諷刺。
從事護理工作多年,沒見過神經這麼粗的,像鄭瑀佩這種千金小姐,根本不應該來當護士,沒事去逛逛街、買買名牌多好,何必來這里制造別人的困擾?
要不是她爸爸是院長,她多想抓冰袋往她頭上砸,讓她清醒清醒。
佩佩撅嘴、可憐兮兮,「我早就發了。」
發藥時,吳爺爺的看護明明就在,怎麼說她沒發藥。
「你敢確定?」曾護理長從鼻孔哼氣。
「確定確定確定!我確定一百次,我真的發了。」高舉五指,她拉老天爺來替自己背書。
「你這麼確定,怎麼會忘記替病人補充生理食鹽水?」
佩佩很委屈,上次不就是太忙嘛,三更半夜病人有突發狀況,搶救好久都沒救回來,她才會忘記。
說到上次,超可怕的,不曉得哪個同事做了幅栩栩如生的鐘馗紙雕作品,掛在五樓病房的走廊上,結果接下來每天晚上,都有病人被「收走」,超恐怖、超詭異。
後來劉醫師把鐘馗收起來,馬上就好了!
可見那幅紙雕做得多像,她學紙雕那麼多年,就沒有這個手藝,但是那幅鐘馗是誰做的,她真的想不起來,後來她去問了許多同事,大家也沒印象,是某個離職同事嗎?
很有可能,護士是燒肝行業之一,來來去去的多了,要是可以,她也想離職,可惜全世界的護士都能離職,只有她不行。
因為她爸爸是院長,她兩個哥哥是醫院里的醫生,只有她腦袋不行,考不上醫學系,只能乖乖隱護理,當個勤奮的小護士。
照理說,有這麼好的家境,她真的應該像護理長常諷刺的「待在家里好好當千金大小姐」。
可她家頑固的爸爸是窮苦人家出身,眼里容不下敗家女,而媽媽希望她能在醫院里釣回一個金龜婿。醫生爸爸、醫生兒子、醫生媳婦再加上醫生女婿,以上為鄭家父母正在極力促成的完美組合。
佩佩在護理長的怒目下,推起藥車走到508號房。
508號是總統套房,住在里面的吳爺爺是VVIP,他動不動就到醫院來休養,高血壓、住院,血醣高、住院,心律不整、住院……佩佩鄭重懷疑,他把醫院當成大溪地或帛琉度假,浪費起醫療資源完全不臉紅。
敲兩下病房門,看護打開門,滿臉歉意地對她微笑,「佩佩,不好意思,老人家鬧脾氣不肯吃飯,非要見你不可。」
看護姓林,佩佩習慣喊她林阿姨,五十幾歲,白白淨淨的,有些灰白的頭發在腦後梳成髻,她說話很客氣、氣質相當好,看起來像老師,不像看護。
不吃飯關她什麼事,如果不肯吃藥還可以叫她來打針,不吃飯,要她來插鼻胃管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