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心不換(上) 第11頁

他也不明白為什麼,就是牽掛著她,她發燒了,他擔心會惡化成肺炎,雖然可能性並不高。

無論如何,她是他的病人,他有責任照顧她。他如是告訴自己。

他來到病房,沒想到方啟達也恰巧在房內,他來不及退出,只好認分地打招呼,做足一個下屬該有的禮貌。

「院長。」

「你來了啊!」方啟達看見他,眉峰一挑。

「听說你今天休假不是嗎?怎麼又回來醫院了?」

他默然不語。

方啟達忽而微微一笑,「你放心不下楚楚,對吧?」

他聞言,心跳乍停,表面仍一派淡漠。

「我是她的主治醫生。」

「只是這樣嗎?」方啟達似笑非笑,頓了頓,神色稍稍嚴厲,「然你知道自己是她的主治醫生,就不該答應帶她外出,你明知她的身體狀況不好。」

「是,我承認是我的疏忽。」他不想與院長爭辯責任歸屬。

他的不爭反倒令方啟達神色一霽,嘆口氣,「其實我也不是怪你,我知道一定是楚楚強迫你的,對吧?今天是她媽的忌日,她是不是用眼淚攻勢讓你心軟?」

他靜定地搖頭,「你女兒不是那種會用眼淚攻勢博取同情的女人。」

「說的也是,她的確不是那種會故作可憐的女孩。」方啟達同意,這也正是令他這個父親最心疼的地方。

「這丫頭!不曉得還要讓我擔心到什麼地步?到底什麼時候才會出現適合她的心髒呢?我真怕她熬不到那時候。」

說著,方啟達望向躺在病床上的女兒,眼神滿是憐愛。

韓非默默打量他,腦海思緒起伏。

看樣子方啟達的確很疼愛這個女兒,但他是否有想過,別人也是有兒有女,當他在手術台上因為輕忽殺死一個人,摧毀的可能是一整個家庭?

思及此,韓非不禁咬牙,插在白袍口袋里的雙手悄悄捏緊。

可惜他找不到確切的證據,那晚他潛入院長辦公室被方楚楚發現後,某個深夜他又乘機溜進去,但連換了好幾組號碼,就是打不開保險箱。

一天猜不出那關鍵的密碼,他就一天無法為自己的父親伸張正義,當然他很明白就算找到證據,這件醫療疏失案也早過了法律追溯期,但至少他可以藉此追究方啟達的責任,他要這男人跪在他父親墳前認錯。

「我等下還有事,楚楚就麻煩你照料了。」方啟達低聲叮囑他。

他斂眸,掩去眼底的恨意,「是,我知道了。」

待方啟達離開後,韓非方允許自己的面容肌肉扭曲,他試著深呼吸,壓抑胸臆翻騰的情緒。

原本以為這會是件困難的工作,他恨那男人己經恨了二十多年,但奇異地,當他望著方楚楚蒼白的容顏時,立刻便平靜了。

她仍在發燒中,體溫雖不到危險的臨界點,也夠她難受了,在夢里忽冷忽熱,鬢邊細汗涔涔。

他看著她逐日瘦削的臉龐,倏地醒悟生命力的確一點一滴從她身上消失,就像愈燒愈短的蟥炬,總有一天淚滴盡了便成灰。

她需要動心髒移植手術,愈快愈好……

「韓非。」有人在喊他。

他怔了怔,好半響才搞清楚是方楚楚的夢囈。

「韓非……」她又咕噥地喚了一聲,「你這人……真壞。」

就連在夢里,她也惦記著他嗎?

如果能在死前掏心掏肺地愛一個人,好像也不錯。

耳畔忽地響起她對那個學長說的話,韓非僵立原地,頓時感到口干舌燥,他舌忝舌忝嘴唇,從口袋里掏出一支圓頭棒棒糖,拆開包裝紙,將糖果塞進嘴里。

方楚楚是被一陣說話聲吵醒的。

聲音很低、很細微,但不知怎地,還是犀利地鑽進她沌的意識里,喚回她疲憊的神魂。

她睜開眼,看見韓非正和一個護士交談,「那位太太說想見韓醫生跟大小姐一面。」

「跟她說我沒空,不見。」

「可是她說見不到人她就不走,會一直在醫院等下去。」

「她不會是來鬧事的吧?」

「我也不確定耶,看起來不像。」

「這種事不能用猜的,她要等就讓她等,反正我們不見……」

「是誰要見我?」方楚楚努力提振精神,輕輕地揚嗓。

兩人一震,同時望向她。

「大小姐,你醒了啊!」護士有些慌張,「是我吵醒你的嗎?」

她搖頭,撐坐起上半身,護士趕過來抉她,替她調整靠背的枕頭。

「你說誰想見我?」她問護士。

「就上次大小姐不是在頂樓救下一個孩子嗎?那孩子的媽說想見你。」

「是嗎?那請她進來……」

「方楚楚!」韓非厲聲打斷她,「你現在不適合見客。」

「怎麼不適合?我現在感覺好多了,不信你量我的體溫,我燒都退了。」

他知道她燒退了,睡了超過十二個小時,她確實該恢復了一些體力,只是——

「也不知道那女人是不是來找碴的。」

「你這人怎麼比我還憤世嫉俗呢?就不能看點光明面?」她橫瞋他一眼,接著又望向護士。

「你去請那位太太進來吧。」

「是。」護士領命告退。

方楚楚凝望韓非,他正不悅地瞪著她,她自嘲地勾勾唇,怎麼她又惹他生氣了呢?

「我好渴,想喝水。」索性端出大小姐架子。

他沒好氣地睨她一眼,但還是很順從地替她調了杯添加葡萄糖的溫開水。

她接過杯子,一口一口慢慢啜著。

「餓嗎?我叫他們送早餐過來。」他問。

她搖頭,「不用,我還不餓,打點滴都打飽了。」

她開著不高明的玩笑,他又是兩道眸刀砍過來。

吧麼這麼凶啊?她斂眸,躲開他過分銳利的注視。

幾分鐘後,護士領著一位婦人走進來。

「這位是高太太,高太太,這位就是那天救了你兒子的方小姐。」簡單介紹過後,護士很識相地退下。

「謝謝你,方小姐,之前我一直沒機會親自向你道謝。」高太太穿著一件撲素的洋裝,形容透出幾分樵悴。

「那沒什麼,你不用這麼客氣。」方楚楚微笑。

「我今天來是想告訴方小姐和韓醫生……」高太太停頓,閉了閉眸,良久,好不容易從唇間逼出嗓音。「我兒子昨天去世了。」

「什麼?」方楚楚震住,韓非也一臉驚愕。

「所以……你是要來怪韓醫生沒有答應為他開刀嗎?那不是他的錯!」甫回過神,方楚楚便急著替韓非辯解。

韓非一震,眼神復雜地望向她。

「我知道,我不是來罵人的。」說著,高太太對著韓非和方楚楚分別一鞠躬。

「我是來謝謝你們兩位的。」

方楚楚眨眨眼,「謝我們?」

斑太太點頭,從皮包里取出一片光盤給她。

「這是我兒子生前拍的最後一段影片,他要我拿來給韓醫生跟方小姐看,他說謝謝方小姐那天在頂樓安慰他,也謝謝韓醫生幫他說服我,讓他回家度過剩下的日子,他在迪斯尼樂園玩得很開心,他說……他這輩子沒有遺憾了。」

方楚楚捏著光盤片,一時不知所措。

斑太太心酸地含淚,「拜托你們,請你們一定要看這段影片!看看我兒子生前最後的笑容,請記得世界上曾經有他這麼一個孩子,他確確實實地活過。」

這是來自一個母親最哀傷也最卑微的請求。

方楚楚震撼了,韓非同樣無語,高太太離去後,兩人將光盤放進放映機里,嵌在牆上的液晶屏幕顯現出小男孩的形影。

他嘰嘰喳喳地說著話,不停地說著,在迪斯尼樂園里快樂地穿梭,每一樣事物看在他眼里都是驚奇。

「媽,你到底有沒有錄進去?」

「有,我有在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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