掠妻(上) 第1頁

楔子

痛!

無邊無際的痛,如浪潮般襲來,一波蓋過一波,佔領他全部的知覺。

昏昏醒醒數回,難辨人事,卻始終知曉,有個人在身邊為他擦身侍藥、殷勤照拂,無微不至。

大夫來了又去、去了又回,無法判斷究竟過了幾個日夜,真正回復清楚的意識,是在掌燈時分。

望向桌上搖曳的燭火,一室悄寂無人。

她——呢?

那個寸步不離、悉心關照的女子,去哪兒了?

心,無由地慌,正欲起身探詢,不料牽動了傷處,毫不留情的痛楚涌來,鑽心刺骨,疼得他冷汗直冒,又虛軟不濟地跌回軟榻。

同時,房門開啟,一陣藥味伴隨著依眷多日、早已極為熟悉的女子馨香隨風飄來。

是她。

他安心了,不再掙扎。

「家主,您傷得極重,請勿妄動。」

女子將藥品擱在榻邊。方才一番折騰,扯動左胸的傷處,沁了血,她動作流暢地換掉傷布,重新止血上藥,多日來已做得嫻熟俐落。

他一瞬也不瞬地瞧著她,多日來,始終在夢境中追逐著那道略帶清冷的音律,如今方才真正對上眼,瞧清她面容。

女子極美,芙顏似雪,細致眉目即便無法讓人一見傾心,也是難以忘懷的絕麗佳人,只可惜冷若冰霜,糟蹋了一張麗容,宛如初春流泉的音律,略微寒涼,平緩而不帶波瀾,無一絲情緒。

可除去傷患處的疼楚,她不曾讓他多承受一分扯動傷處的折騰。

那樣的用心、那樣的深意,藏在冷然無緒的眸底,又有幾人能瞧清。

這樣的女子……他嘆息。

若不是十分地知她、懂她、始終將目光停駐在她身上,怕是要錯過、辜負了。

處理好傷處,接著端起藥汁,一匙匙喂入。

為了避免再讓他承受更多的疼痛,她沒有扶他起身,使得喂藥之舉得費上好一番功夫,她一匙匙喂得謹慎,藥汁溢出唇角,就一遍遍擦拭,未見絲毫不耐。

一碗藥喂罷,已過一盞茶工夫。

她收拾妥當,又將桌上即將燃盡的燈火重新添油回燈,一切打點好後,守禮地欠了欠身。「家主暫歇,我去吩咐廚子備膳。」

「等……」他開了口,嗓音微啞、虛軟。

「家主有何吩咐?」

「你……喚我什麼?」

女子一頓,愕然仰眸。

那是頭一回,他在那雙無波無瀾的眸底,瞧見起伏。

但,很短暫。訓練有素地又回到原有的漠然平寂。

「家主。您,是我的主子。」

「那麼……我是誰?」

四周悄寂。

長長一陣窒人而沉悶的靜默中,只听得見桌面煤油燃燒時,偶然傳出的輕細嗶啵聲響。

良久,輕緩但堅定的嗓音,徐徐吐出——

「慕容韜。你是慕容韜。」

第1章(1)

她是在十三歲那年遇上慕容韜,從此改變了一生。

她原是大戶人家第五房妻妾所出,父親是標準的二世祖,不善營商,只貪圖醇酒美色,一回偶遇,驚艷于母親美貌,將其迎進門來,恩愛專寵數月後,貪新厭舊的性子又轉移到另一名女子身上,有了第六房妾室,從此將母親淡忘,放逐于院落一隅,就連她出生都不曾來探上一回。

時日一久,也就徹徹底底將她們母女遺忘。

不受寵的妾室,在家中的地位有時比下人還不如,當主子的不在意,懂得察言觀色的婢僕也不會將她們看上眼,留心伺候,最初猶能三餐溫飽,到後來,開始有一餐沒一餐地送,婢僕遺忘一回,她們就得餓上一餐。

幼時,不舍得娘親受苦,還會到灶房去端點飯菜,忍受婢僕不經心的冷言諷語。年紀漸長後,生來性傲的她不願瞧他人臉色,寧可自己出外干活養著母親。

既是將她們視作吃閑飯的,比婢僕更不如,那麼她不吃高家這口閑飯便是。

遇上他那一年,她癸水初來,為了三餐溫飽,忍著不適在飯館里忙碌穿梭,擔著跑堂工作,一刻不得偷閑。

正值用餐時刻,樓下人滿為患,二樓雅座仍是清幽。

掌櫃的說,有人包下了這一整層樓,足見來頭不小,叮囑她留心伺候,切莫怠慢。

可偏偏,連日來的辛勞已教她體力告罄,竟在貴客眼下昏了過去。

再度醒來,人是躺在榻邊,對方擔心她引來責罵,沒驚動掌櫃,只說見她伶俐,要她留在這兒伺候。

他溫聲安撫著她之外,還請來大夫為她診脈,設想得萬般周全。

初時,她只是疑惑。原以為有錢人都該如她爹那般,縱情聲色,可這人和她想的完全不一樣,有一顆溫暖、體恤而包容的心。

懵懵懂懂、未識情滋味的年紀,只是怔怔地瞧著他,將那抹溫玉般柔潤的笑容記在心房,藏進深處,讓這一抹溫情成為人生最珍貴的記憶。

那一日,腦袋發懵地回到家中,更衣洗沐時,才發現袖里多出來一袋現銀。

那不是她的。

是因為——大夫說她長年操勞,發育中的身子沒能好好調養,以致體弱氣虛而昏厥,那人憐她年紀輕輕,卻得扛下生活重擔,又擔心當面施予會傷及她自尊,才悄悄放了這袋銀兩嗎?

多可笑,一名偶遇的陌生人都如此有心,親爹卻對她的死活不聞不問。

她問了掌櫃,循線找到包樓、打點事宜的,是城里頭最大的商鋪,所以那人是錦繡樓里的管事嗎?

她將那袋銀兩還給了那里的掌櫃,代為轉達一句——不是我的,不能收。

可她沒想到還會再見到他,而且身分比她以為的還要顯貴。

以往,曾听聞她曾女乃女乃是慕容家的表親,爹常拿來說嘴,遠得幾竿子都打不著的表親也讓他引以為傲,夸口得無人不知,沾親帶故听得她汗顏,也因此,能請到未來少主登門,不難想像他那曲意奉承到腰身幾要彎到地上的卑微姿態,為表慎重,還要家中所有人都列于廳口相迎。

案親那毫無營商資質、只圖享樂的性子,敗光家財其實不足為奇,也不令人同情,她不懂那人在想什麼,不但應邀來了,也允下父親的要求,高價買下她家經營不善、搖搖欲墜的空殼子。

「除此之外,我要她。」長指不偏不倚,落在廳角靜佇的她身上。

「你心知肚明,高家產業現值不及這個價,姑且不提遠親之誼,你要我伸出援手,而我是生意人,在商言商,豈容自己虧了?我要買斷的,除了高家這爛攤子,也包括了她與你高家的血親情分。你若允了,今後她便與你高家再無瓜葛,你自個兒考慮清楚再回覆我。」

豈需考慮?父親當下便允了。一個無足輕重的女兒,換來萬兩銀,是大大賺了,他巴不得半夜便將她打包送到貴人的床上侍寢。

那時的她,只覺羞憤欲死。

年方十六、卻已沈然若定的少年,伸手輕輕拍撫她站得直挺的僵硬背脊,眼中沒有任何輕浮意味,只有滿滿的憐意,淺淺嘆息似是同情她投錯了胎。

「別怕,我無惡意。那萬兩價金確實是要買高家產業,它值這個價,只可惜你父親不識貨,在他手里是糟蹋了。順道將你也討來,只是覺得在我這兒人盡其才,會好過留在那里教人糟蹋,你若願意,慕容家不差你這副碗筷。」

她值這個價——

她听得一陣耳熱。那意有所指的雙關語,彷佛也在告訴她,她值這個價,是她父親不識貨。

往後的數年里,她克盡職守,每每想到這句話,便不容自己懈怠分毫,只為了向他證明,他的眼光沒有錯,不教人笑話他看走眼,做了筆賠本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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