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小門通往家主寢房,本是平日便于處理帳務所設計,除去身邊幾名親信,並沒有多少人知道。
右腿仍無法久站,她端來方才熬好的藥湯,蹲跪在他跟前,為他除去鞋襪,雙腳浸泡其中,再擰吧浸藥湯的熱巾敷在他膝上,以助藥氣。
他垂眸,凝視那悉心照料的女子。「還是沒消息?」
「嗯。探子全力在查了。」
他哼了哼。「最好快些把人找到,早早把真相厘清了,省得府里上下草木皆兵、處處疑人,日子還怎麼過!」
她動作頓了頓。「左衛是出于一片忠誠,您別惱他。」
「我誰也不惱!」
「……」明明就是一副氣悶模樣。
「你呢?你又疑我什麼?」
「是有一些想法……」不過不是疑他。「這人連府里的探子都能躲過,將咱們的行事方法模得透澈,做得教人無從查起,我想,若不是自己人、而且是極知咱們底細的自己人,做不來如此神鬼不知。」
「你指誰?」
「死人都還能留尸,慕容略呢?為何咱們怎麼也找不著?」若是同時受了傷,探子不會找不到,若遭擒,無論賊人欲求何事也早該有所動作,唯一的可能,只剩一下方向——
「……你這是咒他還是疑他?」
見他面色難看,她輕嘆。「我知你不愛旁人說些詆毀他的話,他是你親弟,如非必要,我也不願以小人之心揣度他。」
若他一直只是慕容略,過往那一再欺她、處處相逼的言行,看在慕容韜的分上,她都能忍,只要他不做出傷主之事,這輩子她都不會與他對上。
可如今情況顯然就不是如此,明知主子听了不快,她還是得出言提醒,以防他吃上暗虧。
極少插手家業的慕容略,那日為何會突然隨同前往議事?
就那麼巧,他在,慕容韜就出事了。
再加上事後處置得不留痕跡,除了慕容略,無人有那本事,能近主子的身,輕易下手。也只有慕容略,要模清慕容莊的底細易如反掌,只因主子親之信之,從不防他。
她還能怎麼想?除了內神通外鬼,她想不出其他可能。
「在你眼里,他就這麼泯滅天良、毫無人性嗎?」
「我也希望不是他。」否則,傷最重的,會是慕容韜。她不忍他承受如此殘酷的打擊。
「雁回,他是任性了些,或許還有些劣性,存心出些難題教人為難,但那也只是因為自小不曾有人惜他、听他說話、縱容他的索求,而今,有人疼了,他只是想耍耍兒時不能耍的孩子脾氣,東要西討,只是想測測旁人愛他的極限,最初是不相信有人真能無條件縱容他,後來就只是單純討憐,想要兄長多寵他一些。無論你信不信,我相信他心里必然曾感動過,他再怎麼禽獸,也不會真要自己的大哥死。」
她只是垂眸,安靜听著,不發表言論。
「你不信?」
「慕容略如何,與我無關。」她沒必要探究他想什麼、動機又是什麼,但是慕容韜愛他,這樣想能讓他好過些。
「是嗎?在你心里,這個人就發此乏善可陳?」
她努力想了想,還是搖頭。
真要她說,她確實對這個人一點想法也無。
也是。她能有什麼想法呢?一人從來沒有將目光放在他身上、停留過片刻的人,他是好是壞、想什麼要什麼,確實是與她無關,也不會有任何感覺。
他笑了笑,在她拭干雙腳、重新套上鞋襪後,扶著桌沿起身。「我去園子里走走,很快回來,不必擔心。」
這話下的另一個語意,就是不要她跟。
這是自他傷後頭一回拒絕她,將她遠遠隔在心門之外,鎖住所有情緒,不讓她踫觸。
她怔怔然,目送他踽踽獨行的背影,久久不曾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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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很快回來」,一去便去了一個下午,連晚膳都沒有吃。
他開了口中,不許任何人打擾,就無人敢違逆。她遠遠遙望,不能靠近,看著佇立亭中動也不動。
向晚起了風,她擒著衣袍候著,久久、久久,沒等到他回眸。
這是頭一回,他將她落下、遺忘了。
天色全然暗下,他緩步回房,看見一桌子冷卻的菜肴,以及一旁有耐心等候的女子。
「抱歉,想事情想得出神了,忘記時間,你吃了嗎?」
她搖頭。他未用餐,她豈會先他而食?
莫雁回起身要將菜肴撤下,重新再煮,他一張臂,密密將她摟住。
她靜立不動,安安靜靜地待在他圈起的臂膀間,兩相依偎,良久誰也沒再有多余舉動。
「對不起,往後你不愛听的話,再也不說了。」是她不好,要他接受被至親背叛的事實,比殺了他更殘忍,有些事,明知是也不能說,她何必非要往痛處踩。
他要認為慕容略好,那就好吧,只要他別再露出滿眼的空茫憂傷,背身而去的身影滿滿盡是拂不去的寂寥。
「不是你的錯。」雙臂將她摟得更緊,臉龐埋入她發間。「無所謂了,我什麼也不求、什麼也不要了,只要你還在我身邊就好,雁回、雁回……」
「我在,我一直都在!」張臂堅定回摟,收容此時絕望而脆弱的他。
就這樣了吧,明知如此,也是他自己選擇要走的路,踫觸著一顆不屬于他的心,擁抱著真實卻又無比虛幻的身軀,快樂且寂寞。
即便疼痛,也甘之如飴。
第4章(1)
他們極為不對盤。
不記得從何時開始,等他回過神來,已是這般局面。
那也沒什麼不好,人生無趣得緊,總得為自己找些樂子,最初,慕容略真是這麼想的。
那女人不苟言笑,他就偏愛撩撥她,她愈是不理會,人類劣根性就愈是不罷手,如此變本加厲,不斷循壞。
看著慕容韜顏面,她猶能忍下,不與他正面沖突,而他慕容略又豈會是半途而廢,容許自己無功而返的人?
從此,更致力于教她變臉之事。
一項、一項地試,直到有一日,終于瞧見她心上最大的弱點。
慕容韜。
他發現,她在望向某個人時,目光不一樣。
相對時,沉穩若定,無波無瀾,可那人一背過身,那目送而去、難以自抑時流瀉的依眷深意,瞎子才看不出來。
他簡直要佩服她了。能瞞過他心思細膩、洞悉力一流的大哥,那還真非常人所能為之,更別提這兩人幾乎朝夕相對。
「人都走遠了,目光還收不回來,要真如此難分難舍,要不要就直接綁在他褲腰上,隨他進房侍寢?」
她收回目光,望見倚坐在長廊邊的身影,依例對好運嘲弄話語充耳不聞,相應不理。
「你愛他?」
她腳步一放,回身瞪他。
丙然,這一步棋下對了,還真稱穩掐住了她的弱點。
「我那不解風情的愣大哥曉得嗎?」
「二公子慎言,莫要搬弄是非,徒惹家主困擾。」
是怕心上人困擾,不是擔心自己的名節,這豈非此地無銀三百兩?
「他會困擾啊……那還真值得我一試。」
「大可去說,我不會承認。」要說他興風作浪,這也不是頭一回了,她若抵死不認到底,誰又能耐她何?
慕容略跳下曲欄,幾個大步追上欲走的縴影,她未防備他會有此舉,一個大意教他擒住右腕,壓向亭柱。
這是——做什麼?
饒是再深著冷靜,對上近在咫尺的俊美容顏,唇上輾轉肆虐、微疼的觸覺,顯示這一切都不是幻覺,他、他真的……
這張溫雅如玉的面容,曾在夢中出現過多少回,而今……如此貼近,卻又遙遠,似他,卻不是他,咫尺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