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一家前來吊唁,怕慕容韜見著這張與他無異的臉容,便什麼也瞞不住,怕引來不必要的是非,那些自私自利的人竟將他關入柴房藏著,任憑他如何哭喊,也不曾心軟。
他沒親人嗎?那些個主謀共犯,全都是他的親人,爹、娘、叔伯、嬸姨、舅父舅母……那又如何?還是任他在黑暗中度過一日又一日,直至今日,每一夜他都還能听見柴房里耗子爬行、吱吱竄動的聲音、以及咬上身體的疼痛……
他害怕、恐懼的哭喊,淹沒在長長、長長——深得沒有心頭的黑暗中,直到他們終于想起遺忘在柴房里的孩子,他已虛弱得只剩一口氣。
他是從那時開始,恨起慕容韜。
憑什麼!他們憑什麼如此待他?慕容韜已經擁有一切,他只剩姥姥,只有姥姥待他好,為何連他僅有的都要奪去?
如果不是慕容韜,他不會無人聞問,宛如棄兒般寄人籬下,受盡屈辱;如果不是慕容韜,他不會爹不疼、娘不愛,一個人孤孤單單;如果不是慕容韜,他不會連送他摯愛的姥姥最後一程的機會,都被剝奪……
這世上,若是沒有慕容韜,該有多好?
從那之後,他便再也無法一個人待在黑暗中,總覺得黑暗里,那張牙舞爪的惡鬼就要將他吞噬,仿佛回到那一夜,隨時會有耗子跳上他的身軀,咬出一個個血洞,哭啞了嗓都無人理睬——
然而,她來了。
那一夜的無助沒能延續,她添足了能夠燃上一夜的燈油,再進退合宜地欠了欠身離開,一句閑話也沒多說。
他相信,聰慧如她必然洞悉了些什麼,卻不曾碎嘴,不曾出言嘲弄,即使他臉上掛不住,惱羞成怒地挑惹她,也不見她利用這一點反擊、傷害他。
再如何被他逼到了極致,都還是記得夜夜前來為他添油掌燈。
逗著、逗著,目光放在她身上愈久,越發移不開,成了癮。
也因為目光始終看著她,才會看見她的目光是看著另一人。
無論他再如何望著她,她也不曾回眸瞧上一眼,正如她全心望著的那個男人,也不曾回頭,看見她的濃情密意。
他一腔惱意,只能激她、欺她,至少那樣,她還會多少瞧他一眼,然而真正激出了情緒,在那雙冷瞳里讀出恨意,他反而更痛更慌,不知所措。
那時,慕容韜無巧不巧,一語重重敲進他心頭。
她性涼,若他也是如此,只會將她激得更遠,他必須讓她感受到一絲暖意,她才會願意接近。
就像——她每夜掌燈,為他陰暗的天地帶來一束暖亮。
換了另一種身分與心情,與她逛街閑聊、執手笑語、水燈為她祈求好姻緣……原來,不必惡言相向也很好,原來,快樂如此簡單。
偏偏,她是慕容韜的。
所有他想要的,全是慕容韜的。
年幼時,盼著父母偶然想起他,給他一絲絲關愛,他就能滿足;而今,是盼著莫雁回的笑、莫雁回的心。
一回、又一回,只要頂著那個身分,她便願意對他好,給他暖暖溫情,可是一旦回到現實,傍身的永遠只有驅之不去的冷意。
即便是虛幻也好,他也想沉醉在那虛假的溫存里,擁抱由她那偷來的情意,自欺自人。
再怎麼不願承認,慕容韜的一切……他其實很稀罕,因為盼不著,傷得痛了,才故作無謂。
于是第二回,他再度涌現那樣的想法——若無慕容韜,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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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人知曉,這對感情甚好的主僕兼未婚夫妻是怎麼了,之前鬧得人仰馬翻,硬是要娶,如今佳期將屆卻臨時喊停,怎不教眾人錯愕萬分,模不清這兩人在搞哪一出?
「婚姻並非兒戲,豈容反反覆覆,家主迎娶屬下,已是貽笑大方,今日若又徒添他人笑柄,日後要再迎娶,已是萬萬不能。」
長老們都逮著把柄撂話了,說得白一些便是——今日不娶,往後要再想娶莫雁回也沒門了!
有什麼差別呢?橫豎是寡婦死了兒子,也沒什麼日後可指望了。
走出廳口,見她立于階下,相信方才那知已听得分明。
她動也不動,冷顏如霜,他等著、等著,等不到她一言半語,心也冷了,放掉期待,伸手撕了廳門上貼的囍字窗花,揉進掌心。
「到房里來,我們談清楚。」
她頓了會兒,還是跟上前去。
他進的,是慕容韜的寢房,她隨後而入,見他負手立于窗口,一如那些個立于園中、遠眺不語的姿態。
那時她總猜測著,他心里頭正想些什麼?如今看來,想的怕是條條算計,如何欺得她密不透風、如何陷得家主萬劫不復吧?而她,竟還可笑得憐他一身蒼涼寂寥——
「雁回,你愛過我嗎?」
她渾身一震,愕瞪著他。
他憑什麼?在做了這件事、如此欺她傷她之後,還有臉這般問她?!
「你無恥!」她瘋了才會為這泯滅天良的禽獸動心!
「是嗎?」答得真是毫不猶豫啊!
「我想了許久,有些話,一定得同你說清楚。我弒兄、奪權,這些都是事實,我也沒想要辯解什麼,天下人盡皆唾罵,我也能一肩擔下,可雁回,我圖的不是權,是你。你要控上千萬條罪都可以,唯獨這狎玩之罪,我說什麼都不認。」
他回眸,對上她震愕的眸,澀澀一笑。「怎麼?很意外嗎?就你能愛他,我就不能愛你嗎?我愛了很久、很久,只是你一直都看不見。」
他在賭,賭他獻上真心,坦然相對,不再迂回相欺,結果又會是如何?
他已沒有辦法,像是窮途末路的賭徒,憑著手中最後的一點籌碼,孤注一擲,那是他僅有的尊嚴,以及一顆真心。
輸了這一注,便是一無所有。
「你說……這一切,都是為了我?」他弒兄、奪權,是為她?家主的生死未卜,也是因為她?!
他剛上前,未及多言,便教她一掌恨恨揮去——
「慕容略,你這混蛋!」
「這就是你的回答?」頰畔泛開熱辣辣的疼,他沒去撫,定定瞧她怒容。
「你愛一個人的方式,就是陷我于不義?若今日家主真遭逢不測,你要我如何對得起他?」
「我沒想過要他死。後來的一切,並非我能掌控。」
「你在玩命,玩的是家主的命,當真會天真以為世事皆能盡如你掌握?任何一點意外,都會教他死無全尸!」可他還是賭了,賭得兩敗俱傷。
但她又怎知,他也賭上了自己的命,她眼里,只有慕容韜的傷,看不見他也一身的傷。
「錯已鑄成,多說無益。雁回,我只問你,若他仍在世上,我頃力將他尋回,這一切還有轉圜的余地嗎?我將屬于他的一切還給他,什麼都不要,只要你,你跟我走,好嗎?」
「這是威脅?」
「是請求。問問你的心,這一段日子,甚至是你不曾覺察的那些過往,雖是頂著他的身分,我依然懂得如何使你開懷、喜樂,不是嗎?難道不是他,便一點意義也無?」
她靜默了。
曾經,她口口聲聲說,一張臉無法代表一切,到頭來,仍教那張臉的表相所欺,將過往那番信誓旦旦的言語狠狠砸回她臉上,難堪、羞慚……教她一句話也駁斥不了。
說到底,她也是那種膚淺無知的女子,他說的一點也沒錯。
如果有一回,她曾經認出他來,是不是這一切便不會發生,更不會讓他以為如此便能取代家主,以至于犯下無法挽回的彌天大錯。
這一切,她難辭其咎。
若說他是元凶,她便是禍根,他的罪,她也得擔上一半,若是威脅,她別無選擇,為家主,抵了命也不足惜,可這般溫言軟語,她卻是糾結痛楚,無從應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