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段場景他夢到過許多次,每次都仿佛初次見她時那樣歷歷在目。
那是在四年前的京城,春日里,慕容歸鶴邀請了朝內眾臣去他府中賞花。他那時奉旨回京,也在被邀請之列。
他與慕容歸鶴向來政見不同,但是人在京中不得不給對方幾分面子,所以也就依約去了。只是花廳中那一堆人的阿談奉承、溜須拍馬,讓他實在是听不下去,便找了個借口活著花廳一路獨自漫步,不知不覺竟溜到了慕容府的內院。
其中有一處院落,不同于其他院子,院外種的都是青竹,一塊古樸的竹板掛在小院的月門前,上書寫著「問劍閣」三個字。
看名字和小院的氣質,這里似乎該是府內某位公子的居所。
他無意去打擾別人的清靜,正要離開,忽然听到里面傳出一個男孩子的笑聲。
「你輸了!你輸了!我的兩個車都排在你的老將前面,看你怎麼逃得了?」
然後是一個女子平靜的聲音飄出,「還未將軍,就是勝負未分,你不要高興得太早。」
也許是她鎮定自若的聲音吸引了他,他不由自主地停住腳步,站在門外傾听。
須臾,先前那個男孩子的驕傲得意像是猛然被人打壓下去,他懊惱地說︰「你的馬幾時埋伏在這里了?我怎麼沒看見?竟白白讓你吃掉一顆棋子!」
那女子笑著反駁,「我的棋子就擺在這里,沒有藏也沒有躲,是你一時大意,只顧著一路往前沖,忽視了左右敵情,又能怪誰?」
棋盤像是被誰猛地抹了一把,棋子嘩啦啦亂響後,男孩子賭氣道︰「不玩了,玩十盤輸你十盤!誰不知道你姬明煙是棋壇國手?有本事你出去露臉,何必在這里向我抖威風?」
女子笑聲如銀鈴,「你這樣輸不起,日後怎麼做大事?你看今日府中來的這些人,個個都心懷鬼胎,你若能好好分辮他們誰是君子,誰是小人,將來長大後在朝中做官,就可以省許多才氣。」
男孩子更不服氣了,「哦?听你這口氣,莫非你都知道他們的真面目?你倒說說看。」
女子平平淡淡地道︰「我可以告訴你,但是你不要說出去,否則會給慕容家招來災禍。」
「好啊。」男孩子爽快的答應。
第2章(2)
「那個穿紫衣的是繼昌侯,他向來是個陰險狡猾的人,你看他雖然總是一臉菩薩般的笑容,但每次朝中有變,必然與他有關,是必須小心提防的人,既不能離得太近,也不能過于疏遠。
「孫子郡將軍,是朝中老臣,居功自傲而脾氣不小,不過吃軟不吃硬,只要把他好好捧著,他也不會太為難你。
「張長書大學士是陛下的新寵,善做拼文,你是可以向他討教學問,但是不要問他為官之道,因為他是個書呆子,除了書本上的死功課,其他的人情世故是一無所知。」
听到這里,園內的男孩子和外面的軒轅策都不由得笑了起來。
那男孩子又問︰「我今日還看到一個人,挺年輕,卻被人前呼後擁的,說是什麼……臨江侯,這個人怎麼樣?」
听到自己被提及,軒轅策是滿心的好奇,急著听她怎麼說,但是園內安靜了半晌才重新傳出聲響。
「陛下重文輕武的想法,其實是朝廷最大的隱憂。朝中可以在疆場馳騁作戰的猛將大多年事已高,年輕的英雄幾乎都在臨江侯軒轅策的麾下,只怕……此人是天雀未來的禍端。」
男孩子嚇了跳,忙說︰「啊?那我快去告訴爹!別讓這個人在府里待著了。」
「你不要胡鬧!」那女子沉聲道︰「這件事你心中明白就好,有陛下在,軒轅策暫時不會鬧出什麼動靜來,你這樣胡亂囊嚷反而會惹來麻煩。就算他再厲害,現在也還不成氣候,將來的事情誰也說不準。」
園內又安靜下來,那男孩子似是听從了勸告,沒再吵嚷。
軒轅策向旁邊側邁了一步,透過扇形的接空花窗,看到院內坐著一大一小兩個人。大的是個女子,大約十六、七歲,似是剛剛沐浴餅,只穿著最寬松的長袍,烏黑的長發未做任何裝飾,自肩膀傾瀉披下,襯著肌膚如玉,眉目如畫,煞是好看。
那小的是個男孩子,十一、二歲的年紀,正默默地收拾著棋盤棋盒,好像還在回味著女子剛才的一番教導。
軒轅策的目光凝泣在那女子身上片刻,她正擎著眉心出神地看著桌上的棋盤,青色的長袍被一條同色的腰帶松松系著,即使看不出半點婀娜身形,她卻有種天生的清貴風華讓人為之折服。
他自認自己生平所見女子無數,沒有一人有她這樣的見識和氣質,心里仿佛被人投進了一個火折子,一簇火苗就此幽幽燃起,熱度剛剛好,熨燙得他全身都舒服得像是飄在雲中。
可畢竟是偷听了人家談及自已的對話,相見未免尷尬,所以軒轅策決定還是不要在此時見面較好。
那一天他只是若無其事地回到花廳之內,然後很快就找了托詞離開慕容府。
餅了幾日他將要離京,才特意在下朝時叫住了慕容歸鶴,想詢問那名少女的身份,甚至準備提親。沒想到他剛一提「姬明煙」這三個字,慕容歸鶴就臉色大變,向來對他客客氣氣的,口氣也變得強硬起來,只說︰「侯爺一定是听錯了,我慕容府中沒有這個人!」然後竟然拂袖而去。
當時他諸事繁多,不便進一步追問,但是離京之後他也曾多方打听,古怪的是,京中的的確確沒有人知道姬明煙。
他那時想,這倒怪了,難道那天他在問劍閣中見到的是個女鬼不成?
一別經年,再次得知此人消息,不想……她竟已嫁作人婦。
突然而至的炮火之聲讓軒轅策從夢中驚醒,他伸手拽過被姬明煙掛在椅背上的大麾,隨便往身上一裹,朗聲問道︰「敵人夜襲了?」
樊世朝就在門外,急忙進來說︰「侯爺不必擔心,剛剛有幾條船想偷偷滲入江南來,我本叫弓箭手在江邊準備,可老宋已用大炮把船打翻。」
軒轅策眉宇一凝,「胡鬧!叫他進來!」
宋石龍一入帳內,即興匆匆地揚聲報告,「侯爺,紅衣大炮果然好用,一船一發都沒浪費……」
「跪下!」
主子陡然翻臉讓他被震懾住,嚇得雙膝跪倒後,仰著臉問︰「侯爺,末將做錯什麼了?」
「紅衣大炮是此戰的殺手 ,不到萬不得已不應輕出。你開炮可曾經過我的同意了?」軒轅策面沉如水,「來人!繳了宋將軍的刀劍,從今日起,火器營交給金滄海將軍代管。」
宋石龍張口無言,被從帳外進來的兩名兵卒拉肩頭、攏雙臂,一下子就被抽得跟粽子一樣。
「侯爺,就算老宋一時魯莽有錯,還請侯爺看在他向來忠心耿耿,饒了他這一次,日後讓他將功抵罪……」樊世朝也沒想到他會突然變臉,連扮為同袍求情。
軒轅策冷冷看他一眼,「你身為參謀,沒有及時攔住他,以至犯下大錯,我該連你一塊兒治罪才對。」
樊世朝也只好閉了嘴,對宋石龍使了個眼色,讓他稍安勿躁。
見狀他先是愣了會兒,很快就想開了,「好,就當侯爺心疼我老宋,讓我先休息幾日,過幾日上陣殺敵時,我宋石龍一定沖鋒在前,絕不含糊!」
看著他被帶走,樊世朝不禁嘆氣道︰「侯爺,老宋他……」
軒轅策沉聲下令,「放話出去,就說宋石龍觸犯軍紀被重罰,火器營暫時無人代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