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沒像上回殺了人時一樣,噙著眼淚跟他說她難受,她只是沉默了一下午,就又把自個兒關進書房內,寫了大批送往京中的密函,準備開始清除朝中政敵。
伸手抽走案上幾封她已寫好的密函,其中一封給太子的,里頭寫著幾座鐵礦鹽礦這一季的獲利,以及這一大筆錢又該如何運用在她所擬定的計劃里。
在另一封她寫給她爹的書信中,她回覆她爹該如何由沁王的門人下手,最好的法子就是前年的科舉舞弊,因沁王前年這一撈可撈得不少,另外還可自沁王妻舅方面下手,那全仗著自家妹子是王妃的京中紈褲,幾年前買了個小闢,然後憑借著沁王的聲勢一路爬進了朝堂里,去年,皇帝頒旨修堤時,他在沁王黨的舉薦下,進了戶部負責編算修堤銀款……
一些他看不太懂的朝廷官名與罪名,在接下來的幾張紙上反覆出現,皇甫遲將信擱回書案上,卻見她目不轉楮地瞧著他已許久。
「是不是難以想像這是我會做之事?」
他搖首,「不,你仍是你。」
「我得活著。」她收妥案上書信,潔白的指尖與以往並無二致,「我的性命很珍貴,因這是他人給的,我知道我該背負的責任是什麼。」
「人間之人都似你這般?」怎麼他就不見其他凡人像她這樣認命負責?
「哪來這麼好的事呢?若真有,這紀非還不早早讓給他們當了?」她莞爾輕笑,「這座人間里,有人貪生怕死,有人貪圖安逸,有人恬靜過日,有人汲汲營營,為權為名也為利……凡人的心里盛載著各種貪欲與私心,這世上沒有誰與誰是相同的。」
「真麻煩。」以往他只管生死,可從沒管過那些眾生的頭皮底下到底在想些什麼。
「是麻煩。」她點點頭,不放心地握住他的手,「怎麼辦,我染黑了你……」經過這些年後,他不再像初時的一張白紙,怎麼想她都覺得自個兒罪惡深重,可現在才說,會不會太遲了?
皇甫遲沒當一回事,「不是你也會是別人,我早晚都會明白的。」
「眼下你最不明白的是什麼?」
「七情六欲。」他想也不想就答出全修羅道都不懂的大問題。
她一點也不意外,「修羅道沒有?」就連個喜歡也能難倒他,更別說那些更會讓他頭疼的了。
「無。」他一臉懇切,「告訴我,愛是什麼?」打從那個子問提起後,這問題已經困擾他幾千年了。
「當你懂得什麼是割舍、什麼是忍耐、什麼是無怨無悔、什麼是一生一世,你就明白什麼是愛了。」
他直皺著眉,「我該如何才能懂?」以往她的答案不都很簡單讓他一听就明白嗎?怎麼這回模模糊糊的?
「你得親自走一遭。」她沒給他捷徑。
「……」太麻煩了。
紀非在他臉上明顯寫著不滿時,來到書櫃前開始進行打包的工作,邊狀似不經意地道。
「對了,三日後,我將離開此地。」
他不明所以,「上哪?」
「回京。」她回過頭看他,眼眸中無絲毫波瀾,「皇上已下旨讓我與太子提前成親,我得進宮去謝恩。」不只是紀家,就連皇帝也再等不下去了。
她要嫁人了?
她不是……才十六嗎?
皇甫遲腦中有片刻的空白,措手不及的離別,讓他微張著嘴一時之間忘了要說什麼?
他恍惚地看著眼前的少女,她的表情還是平平淡淡,沒有驚喜亦無激動,說得就像是件平日已安排好的工作似的。
可人間的凡人不是常說,婚嫁是女人一生中最重要的大事嗎?看著她沒有情緒的表情,他弄不明白這是她一心所盼,還是又是所謂的義無反顧,只是,他也沒有在她的臉上看見開心。
若是要嫁人,那麼,她也不會繼續留在這山頂上了,她那一大家子族人都望穿秋水地等著她回去,她當然會離開這兒回到需要她的族人身邊,再也不需要他陪伴……也再不會留在他的身邊。
她就這樣,把他扔在一邊了?
心房好像突然被一只無名的手給攥緊了,一松一握間,有些疼,他一手撫著胸坎,思緒來回滾了好幾翻,明明就是一件與他無關的事,可他,怎麼就是覺得不舒服呢?
或許是因為,她在說這話時,面上的神情,沒有絲毫的留戀……
他不是早在幾年前就知道她已許了人嗎?怎麼今日忽然把這事提到他的面前,他就有種不是滋味,打從心底頑固地想要抗拒的感覺?而這抗拒的感覺一旦升起,它就像滔滔奔流的大江,怎麼也克制不了。
但他甚至連個原因理由都沒有,他憑什麼攔著她不讓她回去成親?就算這件婚事其實是皇家與紀家的穩固結盟,而非一場單純的婚事,他也沒有理由不讓她回去幫那個什麼太子是不是?
那他這又是怎麼了?
紀非不知他心底在劇烈翻涌些什麼,在一邊淡淡地道︰「當然,前提是我要能活著回去。」
不只是她,銳王與沁王深知,這是他們下手的最後良機,因此她返京的路程注定了不會平穩,不過幸好紀家方面也有所準備,長年派駐在邊關的小叔撫遠將軍紀尚義,早已請旨回京,大約會在三日後親率一支陣容龐大的紀家俬軍,為她回京的路途護航。
三日後,听聞她要離開這兒回京,小鎮上陸陸續續來了許多人想要為他們送行,就連住在鄰山的大小和尚也都到了。
派了一整支私軍前來迎接紀非的紀尚義,手底下的人馬將整座宅邸團團圍了個嚴實,甭說是送行的人,就連只蒼蠅也飛不進,當然更不可能讓他們有機會接觸到紀非了,于是人們只好站在宅邸外邊,隔著身形魁梧的軍人們遠遠的看著。
當身著華服的紀非一手扶著春嬤嬤步出宅邸大門時,原本高聲嘩談的人們倏地靜了下來,出現在他們面前的,不再是幾年前大年夜時醉酒的鄰家女孩,是個氣質雍容、神態凜然的少女,不是他們這等尋常百姓可輕易踫觸的。
在紀非登上馬車前,拖著去雁老和尚一塊兒前來送行的小百草,站在人群里高聲喚著她,說是要給她臨別贈禮。
紀非看著那個雖是長大不少,但還是缺了兩顆門牙的孩子,被蘭總管領著來到她的面前,猶未听見他說些什麼,一柄藏在他袖下的匕首倒是竄了出來,直刺向她的胸坎。
在這麼近的距離下,她沒能來得及躲開,但其實也不需躲,因不知何時出現在她身旁的皇甫遲已一手握住那柄匕首,另一手化為手刀貫穿了小百草的胸口,毫無慈悲與猶豫。
皇甫遲抽回沾滿鮮血的手,小百草便軟軟地癱倒在地。「我也不想的……」
他的嘴角涎著鮮血,目光一如往日的清純天真,「可我爹娘,在他們手里……」
紀非輕輕推開猶護在她面前的皇甫遲,並抬起一掌要一邊見狀奔來的紀尚義冷靜點。
她低首看著血泊中的孩子,恐怕這孩子至死都不知道,她在春嬤嬤頭一回告訴她,這孩子是突然來到鄰山要求去雁老和尚收養他時,她就對他存有戒心了,只是她沒有證據,也不想對個孩子做些什麼,所以就一直容著他在鄰山監視。
看來皇甫遲的結界,真的是讓束手無策的銳王給傷透了腦筋,因此在她臨走前,銳王說什麼都要小百草拚命一搏。
她輕聲說著,「放心走吧,你爹娘不會有事。」
小百草听後咧開了嘴角,滿足地對她笑,站在他們不遠處的去雁老和尚,看著皇甫遲那還滴著血的指尖,眼中有陣掩不住的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