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畢恭畢敬的答復後,他轉身走出大廳。
那晚,為了歡迎沈飛鷹,菜色很是豐富。鏢師們輪流跟他打招呼,還又勸又逼的要他喝酒。沒想到最後,眾人醉得七葷人素,他卻安然無事。
才八歲的羅夢,如同粉雕玉琢的女圭女圭,坐在主位旁,粉女敕的唇噙著笑,望著大廳里的熱鬧暄騰,直到宴會散了,才向爹爹告退,在丫鬟的陪伴下,回到宅邸深處,布置雅致的閨房。
她淺笑著遣退丫鬟,堅持自行沐浴包衣。丫鬟只能拿出干淨衣裳,還有梳發的玳帽梳子,確定準備妥當,就關上房門離去。
腳步聲漸漸由近而遠,終于再也听不到了。
終于,又過了一日。
小小的雙手,慢慢地拔下金鈴簪子,才緊揪著桌巾。噙在嘴角的笑,因為笑得僵了,像是被凍住,她的水女敕粉唇彎彎,站在桌邊竭力想要克制住,卻還是忍不住顫抖。
她試著恢復鎮定,卻怎麼也做不到。
那些擄劫她的匪徒,雖然沒有傷害她的身體,卻讓她認識了,一種她之前從來未曾有過的情緒——恐懼!
惡意的笑聲。
不見天日的暗室。
一次又一次,緩慢的貼著她的臉,刮擦的利刃。
她至今忘不了……
驀地,門上傳來輕聲敲響,羅夢悚然一驚,卻不忘換了口氣,假裝平靜無事。
「是誰?」
門外的來人,讓她有些詫異。
「沈飛鷹。」
「有什麼事嗎?」
「我替小姐送晚膳來了。」他淡淡陳述,話里沒有情緒。
她心頭一跳,不由得警戒起來。
「我吃過了。」她說。
「你只吃了幾口,大多只是以筷子沾唇,不足以填飽肚子。」他說得一針見血,還站在門外不肯離去。「我可以將膳食擱在這里,等你覺得餓了,就多少吃上一些。」
不行!
她差點喊出聲來。
把膳食擱在門外,一旦有任何人經過,就會追問起來。
別無選擇之下,她只能讓步,吸氣說道︰「拿進來。」
房門被推開,沈飛鷹端著漆盤緩步踏入。雖然,他的年紀比鏢師們小,但武功修為卻不遜于任何人,腳步觸地無聲,動作優雅如野生的獸。
她眼睜睜看著,他把漆盤擺在桌上。盤內的每一道吃食,均是調味清淡,黃澄澄的小米粥還冒著熱氣,跟晚餐時的大魚大肉的菜色完全不同。
「你怎麼會發現的?」她不甘心的質問,想不出是哪里泄漏破綻。這些日子以來,她佯裝得很好,騙過了所有人,卻唯獨被初來乍到的他看穿。
「因為,我也曾經歷過類似的事。」他連頭也不抬,用最平淡的語氣回答,將菜肴一一擺妥,才又說道。「趁熱吃吧!」
他的答案讓她有些訝異,但是自認完美的佯裝,被人輕易識破,可讓聰慧的她咽不下這口氣,更別說是乖乖進食了。
「我不吃。」任性,向來是她的特權。
他也不逼迫,更不勸哄,只是點出最實際的一點。
「別浪費糧食。」
羅夢輕眨雙眸,瞬間換了主意,刻意走上前來,仰望著身旁的少年,烏溜溜的眼兒盈著淡淡水光,用稚女敕的嗓音,輕聲細語的要求。
「那麼,你幫我吃。」她年紀雖小,卻己經明白,該如何善用天賦。
憑著粉雕玉琢的容貌,以及令人堪憐的無助神情,讓她從來都能如願,連最鐵石心腸的人,也無法狠心拒絕她。
向來無人能擋的絕招,遇著了沈飛鷹,競也沒了效果。
「這個季節還熱著,你刻意穿得多,隱藏消瘦的事實,到現在還沒人發現。」他理智的分析著,說的都是如鐵一般的事實。「但是,再持續不肯進食,過不了多久,堂主肯定會察覺,到時候他只會自責更深。」
穿著過多衣衫的羅夢,听得啞口無言。
她會隱藏著心中盤桓不去的恐懼,就是不願意爹爹再自責。
她忘懷不了,在賊窩中發現她時,爹爹好用力的抱住她,罔顧旁人的眼光,當場嚎陶大哭,哭濕了她的衣裳與頭發,更哭得她好不忍心。
沒錯,她佯裝得很好。
但是瞞得了一時,卻瞞不了一世。
沈飛鷹所說的每句話,都教她無法辯駁。她看著桌上菜肴,僵立了一會兒,再度抬頭時,再也無所掩飾,而是貨真價實的楚楚可憐。
「我吃不下……」她嘗試過,但是每一回,食物才入口,回憶就來勢洶洶,讓她惡心得想吐。有好幾次,她都匆匆告退,躲到無人的角落干嘔。
「來,先坐下。」他徐聲說著。
羅夢捏著小小的拳,難得的順從,僵硬的在桌邊坐下。
「那些人逼你吃了什麼?」他開門見山的問,猜出她怯于進食,肯定有原因。她生來錦衣玉食、嬌生慣養,從沒受過苦,最有可能的,就是匪徒擄劫時,對她做了什麼。
記憶太過清晰,她甚至不需要回想,稚女敕的身子顫顫如風中的春柳。
「包子。」
他沒有接話,保持沈默,不去驚破她說出恐懼的勇氣。
「那時,我好餓好餓,他們拿來一盤包子,就放在我面前。」那是她有生以來,初次體驗到何謂饑餓。為了求生,她只能拿起包子就吃。「直到我吃完一個,他們才笑著告訴我,里面的餡是鼠肉。」
她驚駭的嘔了又嘔,不但吐出胃里的包子,還幾乎把膽汁都嘔出來,耳畔盡是匪徒們的笑聲。
「剩下的包子呢?」他淡靜詢問。
「我沒有再踫。」只是想起來,她就腸胃翻絞,像是吃下的老鼠復活,用利爪一次又一次,刮著五髒六腑。
沈飛鷹終于抬起頭來。
他看著她的眼神,果然跟別人都不同,深深的黑眸里,沒有疼寵與縱容,只有實事求是的堅持,比數十歲的老者更睿智。
「你應該再吃的。」他說道。
羅夢愕然而驚,難以置信,眼兒睜得圓圓的,不敢相信他會說出這種話。
「我吃過獸肉,很腥,溫熱的,帶著血。我一口又一口,把生肉吃進嘴里,用力的咀嚼,還喝著溫的血。」他若無其事的說著,語氣就像是在談論天氣般自然。
因為他的形容,她的喉間,似乎也能感受到,腥甜的溫熱液體。
「是誰逼你吃的?」她追問。
「我自願的。」他一字一句的回答。「我逃進山里,殺了一匹狼茹毛飲血。因為,活不下去,就是死路一條。」簡單的敘述里,藏著太多過往。
她靜靜的听著,突然覺得羞恥。跟他相比,她的遭遇與恐懼,全都變得微不足道,竟然至今還耿耿于懷。
再者,她明明就看見,他在晚宴時吃肉喝酒,來者不拒。
與生俱來的,並不僅是美得讓人訝異的美貌,隱藏在知書達禮的行徑下,其實更有著不服輸的性子。
第2章(2)
羅夢挽袖,終于拿起筷子,不相信他做得到,自己卻做不到。
見她預備下筷,他也沒有半句鼓勵,只是淡定的說道︰「這些菜肴,用的都是當季鮮蔬,用的也是菜油,沒有半點葷腥。」
听他這麼說,她的怯食心結,又松動了幾分,挾起一片青翠浸紅的梅腌佛手瓜,小心翼翼的送到嘴邊。
起初,還有些怕,但是感覺到他的注視,她鼓起勇氣,把食物塞進嘴里,連嚼也不嚼就快快吞下。
腸胃還沒反應過來,惡心的感覺再度來襲,但是這一次,的確比先前淡去許多,不再感覺那麼難受。
「慢慢吃。」他叮囑著。
除了爹爹之外,她很少听別人的話,通常都是她軟聲說著,別人就誠惶誠恐的任她吩咐。但是,她卻願意,听他的話。
再一次,她舉起筷子,挾起清炒蘆筍,送到嘴里慢慢咀嚼著,也等待惡心再度襲來。難以相信的是,她左等右等,就是不覺得惡心,口舌之間反倒嚼出蘆筍的鮮甜,讓她忍不住再吃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