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就是得養著,不論是好事,抑或是壞事。」他語氣悠然,半點不驚。「既然,西方拿銀兩,唆使三州刺史貴價收糧,富了當地百姓,咱們總也不好意思拒絕,把那些白花花的銀兩往外推。」
「但是,從去年開始,西方就以賤價,賣給東南三州戰馬與兵器。」沈飛鷹抬手,將更多白子,迭在己滿的棋盤東南處。
天下各事,看似獨立,實則息息相關。
「繞了遠路,想以奇襲取勝嗎?」
「另外,三州刺史還每年贈與海皇,千萬兩白銀以及奇珍異寶,刻意想跟海皇結盟。」他的手指向棋盤之外。
若是將棋盤比做皇朝版圖,沈飛鷹所指之處,就是東海的遼闊汪洋,皇權所難管轄之處。
十幾年前,就有人自稱海皇,佔據東海三十六島,集結大大小小上千艘海船,割據東海一方,勢力銳不可擋,不論國內國外的商船或官船,經過東海時都畏懼不己。
「若是海皇點頭,願意提供協助,那我們就無勝算了。」公孫明德說道,說得輕輕松松,半點也不緊張。
沈飛鷹抬起頭來,看著多年好友,心里早有了底。
「你的袖子里,還藏著什麼棋子?」
丙然,公孫點頭。
「是有一枚。」
「管用嗎?」
「絕對管用。」公孫說道。
沈飛鷹點頭,不再過問,不經意瞧見,好友的寬袖下,有著幾枚紅印。很明顯的,那都是女子的吻痕。
「看來,公主在龍門客棧中所學的,已經能學以致用了。」他緩言說道,薄唇上有淡淡的笑意,難得出言取笑。
鮑孫揚起眉來,自然不肯示弱。
「她可不是一個人听課的。」有來有往,才顯得友誼堅固。
被戳中心中最弱處,沈飛鷹臉色一僵,不再多言,徑自將棋盤上的棋子,重新排回兩人先前對弈時的棋局,再度拾起白棋。
鮑孫卻有意無意的,又補上一刀,笑中帶嘆。
「楚姑娘真不愧是花魁。」
白棋,落下。
一時之間,兩人皆無語,四目都看定那白棋。
因為,棋術高強的沈飛鷹,竟然將白棋落在,一處極為不利的地方。眼看一子錯,滿盤皆落索,這局棋無須再下,白棋已無法反敗為勝。
極為緩慢的,公孫抬起頭來,望向面無表情的好友。
沈飛鷹沒有抬頭。
「公孫。」他道。
「嗯?」
「閉嘴。」
堂堂當朝宰相,被如此無禮對待,卻是半點也不怒,僅以深深的笑意,回應好友難得泄漏的惱怒,只差手邊沒有紙筆,否則還真想當場繪下,好友此刻的表情,作為日後憑證。
舍下棋盤上的鐵證,沈飛鷹站起身來,神情恢復平淡,態度冷靜得像是方才的一時失態,只是春日的幻覺。
「我先定一步了。」他站起身來,不理會好友的笑容滿面,大步往亭外走去,很快的就消失在庭院盡頭。
這一次,他走得比先前每次都快。
第6章(1)
洞。
春風涼颼颼,吹過原本該是人來人往,今兒個卻因為巷頭巷尾,都被派人堵住,而不見行人的長巷。春風,也吹起獨自站在巷中,年輕女子的素雅衣衫,精工刺繡的牡丹,一會兒似綻放、一會兒似凋謝。
羅夢獨自站在長巷中,看著眼前石牆下方,一個不大不小的洞。
春風吹啊吹,她卻動也不動。
她是大風堂的千金、是天下第一美人,京城里的萬家燈火齊亮,敵不過她的嫣然一笑;春季里的百花乍然謝落,敵不過她的悠悠一嘆。當她流淚是天地變色、日月無光,連滿天的星兒都要墜了。
只是,她的笑、她的嘆,甚至是她的淚,事到如今都全無用處。
在她眼前的,是宰相府的牆,牆下那個洞,則是一個狗洞。
嬌貴無比的羅夢,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竟然會有,必須鑽狗洞的一天。想當初,听閨中密友提及時,她還掩嘴而笑,差點把手中的茶都灑了,直說荒唐荒唐。
無奈,情勢逼人,她竟也淪落至此。
第無數次深呼吸後,她再次確認,長巷兩頭都瞧不見這處的動靜後,才笨拙的趴下來,任由地上的灰塵沾染,昂貴如金的衣裳,悶著不敢呼吸,灰頭土臉的往狗洞里爬。
天、下、第、一、美、人!
這名餃有什麼用?!
她心里無聲吶喊著,手肘一次一次前挪,任由落花染髒袖子,曲線曼妙的嬌軀,一寸寸爬進洞,直到連穿著繡花鞋的腳兒,也消失在磚牆洞里。
磚牆後是宰相府的角落,是她先前就知道的,但是——
鞋!
她全身僵硬,瞪著眼前那雙,樸素耐用的鞋。
穿鞋的那人就站在牆邊,靜靜佇立著,在她艱困爬行的時候,沒出半點聲音,更別說是伸出援手,憐香惜玉的扶她起身,而是袖手旁觀,也不知道「欣賞」了多久。
羅夢拂開妨礙視線的發絲,揚起的灰塵,嗆得她咳咳數聲,還漫得雙眸含淚。淚汪汪的眸子,很慢、很慢的往上看去。
有著低調的黑繡、灰袍下的男性雙肩、灰袍外的頸項,最後最後,才是那張向來冷硬硬死板著,像是全天下人都欠他銀兩、如今卻笑容可掬的男人。
「羅姑娘,您今兒個怎麼不走大門?」公孫明德雙手後負,故意彎下腰來,好聲好氣好愉快的問著。
狼狽到極點的她,暗自恨恨咬牙,俏臉上卻還是擠出甜笑,用最優雅的姿勢,慢條斯理的起身,將灰塵拂去後,鎮定的盈盈福禮。
「相爺,打擾了。」嘴上說打擾,她心里卻是想著,要不是沒有習武,打也打不過他,此刻肯定就要殺人滅口。
「不會不會。」公孫好整以暇,殷勤探問,嘴角還是收不住笑。「大門或後門,是有什麼東西礙著嗎?請羅姑娘直說,我立刻讓人去處理。」
「沒有。」他笑,她也笑。「是無雙告訴我,這兒有條捷徑,能瞧見您府里最美的景致,我才會特地來游賞。」睜眼說瞎話,可是她的看家本領。
回答起來也不含糊。「我留著這個狗洞,是為了紀念,她曾在這兒賞月觀星,沒想到她會向羅姑娘推薦。早知如此,我就該命人將這里打掃的干淨些。」
「相爺不必麻煩了。」她笑得更甜,假裝顧盼張望。「啊,糟了,我從來不曾從這兒走過,怕會迷路呢!」
「請放心,我能為您領路。」
喔呵呵呵呵,正合她意!
「那就勞煩相爺了。」
「好說。」
羅夢提著裙擺,隨著公孫舉步,兩人一前一後,從容離開「案發現場」,像是她會從狗洞爬進來,是最尋常不過的事。
「對了。」才拐了個彎,她就低語出聲。
鮑孫待客,從來沒有這麼盡心盡力過。「怎麼了嗎?」
「沒什麼。」軟軟的嗓音,潤如蜂蜜,甜濃入耳。「我只是想到,今日春暖花開,您府內的庭院,該是美不勝收吧?」
「羅姑娘想去瞧瞧?」公孫笑意更深。
「喔,順路看看也好。」她怎麼能拂逆主人的好意呢?
說是順路,其實是繞了好大一圈,兩人客客氣氣,你來我往、有問有答,淨說些無關痛癢的話。
好不容易,就在羅夢的耐心快要用盡,預備放棄長年維持,優雅有禮的完美形象,丟下公孫明德,徑自拔足奔去時,偌大的庭院終于出現在眼前。
她看也沒看,庭院里的花兒一眼,而是急急的往亭子里看去,搜尋著心心念念的熟悉身影。奈何,期盼成空,亭子里不見半個人影。
怎麼會呢?
今日明明就是,每旬一回,沈飛鷹會來此,跟公孫明德下棋的日子啊!她痛下決心,縴尊降貴的鑽狗洞,就是想來遠遠的偷瞧,他們在對弈的同時,會談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