眨了眨猶帶淚珠的眼,很好哄的小女娃破涕為笑。「好,我听話,我跟菊芳姊姊、菊月姊姊玩。」
「嗯!這才是娘親的小棉襖,真乖。」撫了撫女兒粉女敕小臉,她心放了一半,終于擺平了一個。
眼角余光一瞥,她望向一臉倔氣的小兒,心中說不上是喜是憂,他太急于長大了,把自個兒當家中唯一的「男人」。
「娘要快點回來哦!我會一直一直等你。」話語軟糯,滿心對親娘的牽掛,像離不開窩巢的小乳燕。
「好,娘盡快。」今日先去探探路,等模熟了山勢再正式捕獵,她得顧及自己的體力能不能跟得上。
翌日一大清早,東方大白,村里的公雞啼了不知幾回,早上露水被初升的日頭蒸發得只剩下一點霧氣,漸漸枯黃的葉片上染了一層淡淡的濕潤,隨著日頭的攀升而消失。
入秋的早晚十分涼爽,帶了點沁人的寒意,喬立春為兩個孩子穿戴較厚一點的秋衫,外頭罩了件防寒的小外袍、小兜帽,腳上是軟呢的緞鞋,內里塞了薄薄的棉布。
有別于村里的小孩子,兩人打扮得像是過生辰的小壽星,粉雕玉琢的,白女敕的皮膚一看就是養得嬌貴的孩子,不曾下過田,出自大戶人家。
畢竟錢家在平安鎮上算是地方上的富裕人家,家有余產,和地里刨食的泥腿子一比,真是腰纏萬貫的富家老爺,人家指縫間漏出一點點小細渣,就夠一家好幾口人用上一年。
可是出了鎮,入了縣城,那便是泥牛入海,微不足道,那一些些小家產還不夠世家紈褲一擲千金,畢竟包個花娘、養養小倌,沒個幾百、幾千兩銀子敢出手嗎?
所以錢平南才「力爭上游」呀!打算借著裙擺關系擠上青雲之路,左吆婢、右呼僕,出入有衙役開道,前呼後擁的當個真正的大老爺,人人都要看他臉色行事,不敢有二話。
誰說糟糠之妻不可拋,但利益當前,誰都可以舍棄。
「娘,那是什麼?」
一頭足齡的公驢子系條粗繩綁在東邊鄰居家的門口,壯碩的身體像頭小馬,鼻孔噴著氣朝地上踢土。
「妹妹,那是驢子。」
喬雅音一臉崇拜的發問︰「驢子是什麼?」
「用來拉車、馱物的,我在書上有看過。」四歲的喬弘書已經啟蒙了,他剛念完百字姓,正在學千字文。
「哇!扮哥好厲害,會看書。」她一個字也不識得。
听到妹妹的吹捧,做哥哥的難免小有得意的挺起小胸膛。「妹妹聰明,以後哥哥教你。」
「好。」她軟綿綿一應。
牛在鄉間是常見的牲口,但驢子卻很少看見,尤其是對幾歲的孩子而言,那簡直是莫大的趣事,都想去模一模。
小孩子無知,不曉得驢子踢人會成殘,甚至一命嗚呼,趁著母親正在和周嬸說話的同時,喬雅音的小短腿一步一步往驢子靠近,她興奮又好奇地想模模驢子的毛,看是不是光滑得滑不溜手。
「啊—— 」
「小心!」
一听到女兒驚恐的叫聲,趕忙回過頭的喬立春三步並兩步的跑到女兒身邊,想讓她遠離驢子的傷害。
以一般女子而言,她的動作算夠快了,但是還有一人比她更快,長臂一伸攬起面色發白的小人兒,避開驢蹄。
「沒事、沒事,我接住你了。」
輕柔的嗓音如流泉,輕輕滑過無垠的碧空,草葉抹綠、流水淙淙,田里的小白花在一瞬間綻放。
「你是……」有點眼熟。「啊!娘,他是胡子叔叔。」小孩子記性好,一眼就認出多日前偶遇的人,還有些遺憾的注視對方光溜溜的下巴。
「胡子叔叔?」誰呀!苞他們很熟嗎?
望著女兒咯咯咯的笑臉,彷佛前一刻的驚懼化為流雲飄走,喬立春還是想不起眼前這位溫雅出塵的男人是何人。
他明明沒有胡子,長相秀逸,何來的胡子?
「在下姓韓,韓重華,是個大夫,就住在你家隔壁。」他听村長說過,喬夫子的女兒搬回村子里,想必是她。
「大夫……」她思索了一下,猛地一抬頭,「你是在面攤上替我看診的大夫?!」
韓重華溫潤如玉的抿嘴一笑。「正是在下。」
「可你的胡碴……」沒了。
模了模滑手的下顎,他不自覺的發笑。「那時剛從遠地回來,一路風塵僕僕的也就忘了修面。」
「我了解,急著趕路的游子。」當她還是戰鐵蘭時,帶著一隊兄弟追擊敵軍,一趟出去最少十天半個月才能回營,那些腰粗膀壯的兵爺都成了野人,又髒又臭,滿臉絡腮胡。
在兩軍對峙的情況下,漫天血霧中只想殺光敵人,誰還有心思整理門面,不拚個你死我活哪肯罷休。
他一听,發出令人心情愉快的輕笑。「是呀!游子,離家已十數年,再回來已人事全非。」
昔日的笑語全消失不見,父親編著竹筐的背影、母親低頭縫衣納鞋的身影,妹妹們邊喂雞邊追趕的歡樂笑聲,小弟玩著剛出生的小雞,院子里掛著一排又一排的金黃玉米,鍋里煮的米飯香始終勾著他的食欲……
可惜成了幻影,不復存在,當年的一家人早已四分五裂,找不回當年無憂的歡笑。
「林花謝了總會再開,候鳥南飛還會再來,這是四季常態,無須感慨,石頭都會變,何況是人。把持本心,人事已非又何嘗不是老天給的機會,藉此磨練人的意志。」她從不信世上有改變不了的人與事,只要有恆心和毅力,再堅硬的石牆也能沖破。
天下無難事,鐵杵磨出繡花針。
「你這是在安慰我?」韓重華一怔之後不禁好笑心想,他有落魄到需要一個和離婦人的開解嗎?她比他更慘吧!
起碼他有個能為助力的弟弟,十五歲能做很多事了,而她是為夫所棄的柔弱棄婦,帶著一身病和一雙稚子,她的處境更堪憐,少了男人的她如何在村子里活下去。
不知不覺中,他對有嬌兒幼女的芳鄰心生憐憫。
喬立春一愕,苦笑。「有感而發,覺得你的際遇和我相差無幾,都不是很順暢。」
他苦中作樂的自嘲。「我比你慘一點,你回來的時候屋子還在,村子里的人還為你整屋修瓦,而我家的土地和屋子被黑心大伯給賣了,我得花雙倍的價錢才買得回來。」
韓大伯根本不想給佷子兩百兩銀子,吃到嘴里就是他的,誰也別想讓他吐出來,死都沒可能。
可是你有張良計,我有翻牆梯,不還錢是吧!那韓重華就在外白吃、白住、白拿、白用,還向外頭酒樓訂酒席,一日一席不間斷的送來,帳記在鋪子上,月底總結再來請款。
一桌席面少說二兩銀子,一個月下來就是六十兩,若是他一直賴著不走,不用一年就會吃空家產。
邦肉似的韓大伯拖了又拖,直到驚人的賬單送到眼前,他才眼一翻的口吐白沫,忍痛的取出兩百兩送走這對瘟神兄弟,破財消災,希望他們不要再來了。
其實韓大伯還是賺了,賣地、賣屋和撫恤金,以及大佷女的聘金也被他貪了,少說也超過三百兩。
不過看在喊他一聲大伯的分上,韓重華還是放他一馬,並未撕破臉的逼他拿出全部,再怎麼說也是親戚,留著一線人情日後好見面,也許哪一天兩家又開始走動了。
真是無賴怕橫的,橫的怕不要命的,一物降一物。
「咳!這是人品問題,我有個好爹。」喬夫子生前對村民的好,成為喬立春最好的無形遺產。
行善之人有余福,她便是受庇蔭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