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爺(上) 第2頁

里邊那老人重重哼了一聲。

苗沃萌因那姑娘的答話不禁一怔。

二十二。

原來她尚長他兩歲。

他回想了一下方才露出簾外的那張鵝蛋臉,圓眸、英眉、小巧鼻頭,嘴似也圓圓小小,不頂美,是張偏娃兒相的秀氣臉蛋,倒瞧不出較他年長。

再有,她八成忘記外頭有人,隔簾有耳,報出芳齡時坦坦蕩蕩,聲量未減。她還稱自個兒是……老老老姑娘……

「咳、咳——咳——」

想笑,想忍下,但沒忍住,幾聲輕咳先沖口而出。

「三爺!」景順趕忙撫他的背,幫他順氣。

他一手虛握抵在唇邊,對緊張得直皺眉的小廝搖搖頭,表示無礙。

這一咳,里邊那姑娘低低叫了一聲,終記起該做之事。听她問——

「……師叔公,外頭有位公子邀您上他的船一聚,您去嗎?」

「咱在自個兒的船待得好好的,干啥上他的破船?不去!」

「師叔公,那位苗公子的船不破的……」

「咱說破就破,你還有話啊?」

一會兒,藤簾揭開,姑娘露出臉又探出身子,並將一頂圓斗笠戴上。

她走到船梢,雨絲一下子打濕她的青布衣裙,立定之後,她微微福身作禮,斗笠下的紅紅鵝蛋臉對苗沃萌露出有些無奈的淺笑,鄭重回復。

「讓苗公子久候,實在對不住。我家師叔公說……嗯,就不過去叨擾了,謝公子相邀。」說完,她頰面更熱,知道適才烏篷內的對話,他必定都听去了

苗沃萌回以微笑,點點頭表示明白,豈料烏篷內的老人突然發話——

「你問問那小子,剛才是不是他和的琴?」老人支使的人自然是大姑娘。

「呃……唔……公子,我師叔公問——」

「正是在下。」

苗沃萌主動答道,沒讓她硬著頭皮尷尬問完。

然後,他朝避在烏篷中的老人徐聲且誠懇道︰「前輩指下之藝高絕,曲優音美,晚輩听得如痴如醉,心生向往,不禁和琴而奏,如此唐突,還望前輩原諒。」

「混帳東西!」

老人突地斥罵,嗓聲蒼勁。

「還杵在外邊淋雨嗎?要是淋出個好歹,看咱敲不敲死你!」罵的雖是大姑娘,卻頗有指桑罵槐的嫌疑。

「嘿!你這人怎麼罵——」景順一听氣不過。

「景順!」苗沃萌輕聲喝住小廝。

「爺,您什麼身分?能跟您和琴,那是天大福分,是前世燒高香了!這老頭他分明就是——」惱得脹紅臉的景順一瞥見主子沉靜如水的眼神,只得生生將沖至喉頭的話壓回肚子里。

這一邊,斗笠下的鵝蛋臉也脹得通紅。

覺得很過意不去,姑娘神情略急,不禁拱手作揖,對苗沃萌深深一拜。

待直起身子,抬起臉,發現苗沃萌那雙窄長好看的眼楮正望著她,眉目間有了解之意,她遂歉然又笑,嘴上卻回道︰「師叔公,我身強體壯得很,淋點雨無妨的。您要是擔心,那、那我把簑衣也穿上。」道完,她從烏篷邊的一只木箱里取出簑衣,抖了抖,披在屑上。她身形單薄,雙屑略窄,教那龐大簑衣一覆,快被壓垮似的。

但她動作卻十分利落。

她扶起一根粗長的竹篙,邊又安撫道︰「師叔公,咱們還是回去吧,我肚餓,今兒個也沒帶吃的在船上,餓得難受。回去後,我煮大鹵面,再燒兩道下酒菜,咱們一塊兒吃。」她想,還是快些將老人家帶開,免得鬧出格。

老人壞脾氣地哼了一聲。

「陸姑娘請稍等。」苗沃萌忽地喚住正要點篙離開的她,見她微怔,他緩緩一笑,似方才糊里糊涂挨了罵,也絲毫沒往心里去。朱澤薄唇掀動,他道︰「在下尚有一事欲請教老前輩,麻煩陸姑娘通傳。」

他也學起對方,借第三者傳話。老人家性情古怪,他若直接與之對談,怕是要再挨一記悶棍。

「那……公子先說說看。」

他勾唇,慢條斯理道︰「听老前輩琴音,若推敲未錯,指法應屬‘楚雲流派’,講究左手滑音。老前輩與集‘楚雲流派’琴技之大成的杜氏‘幽篁館’,該是有些淵源。杜家‘幽篁館’以教授制琴及鼓琴之藝為業,而館主杜作波前輩在寫曲上亦是大家,所作的(漁舟晚照)、(風華引)等琴曲,讓在下佩服得五體投地,甚是景仰。」

略頓,再道︰「近日,我以重金購得一張七弦琴。尋常在琴面的槽月復納音兩側,該刻寫或書寫制琴時的帝王年號年數、制琴者姓名籍貫,及制作地點等字祥。然,在下購得的這張琴,卻僅刻著琴名‘洑洄’一字,以及‘幽篁館’三小字,待仔細再看,琴身與琴弦的制作,卻與‘幽篁館’以往所出之琴大大不同,有‘幽篁館’制琴的基本骨架,但細節處的手法大異,老前輩可知這張‘洑洄’出自館中何人之手?陸姑娘——」

「嗯……啊?」原是听懵了,被突然一喚,簑衣里的薄身陡凜,她眨眨眸子。「什、什麼事?」

苗沃萌雙目深幽,語調溫平。「麻煩姑娘替在下問問,可好?」

她唇掀了掀,現下情狀是有些為難了,可最後還是暫且擱下手中長篙。「那我再問問,請公子再候片刻,我進去——」

此時,老人在烏篷里冷笑一聲,直接截斷她的話。

「不就一張破琴,也能這麼牽掛糾結?你跟他說,他問錯人了,他問咱,哼哼,還不如問你。」

听到「破琴」一字,斗笠下圓圓秀氣的五官微乎其微一皺,揪成小籠包模祥,但瞬時間又坦然了,只求饒般一喚︰「師叔公……」

「你到底走不走?咱也肚餓了,還不回去,你想餓死咱啊?」老人怒斥。

「就走、就走啊!」她重新扶起長篙。

轉過身,她對小舫舟那頭的人頷首致意,眼中盡是歉然,就希望眸光能再靈動些、清澈些,能把內心愧疚之情完整傳達。

值得慶幸的是,那美玉般的年輕公子修養好得驚人。

他沒有發怒,雨霏後的玉面朦朧溫煦,目光也是溫和的,嘴角甚至有笑。

真好,這祥的人。

這樣好的人擁有那張‘洑洄’,她當真喜歡。

長篙插入水中,她終于收回眸線,將烏篷船撐出這一片與人齊高的水蘆葦,緩緩行向天連水色的漠漠湖心。

歡喜忘歸,歡喜忘歸。

霏霏風雨,不減清輝。

重重洑洄,碎影縴縴。

悠悠江湖,邀月共杯……

興之所至,她忽而起聲清唱,綿軟歌音徐緩蕩開,是真開懷。

第1章(2)

這一方,苗沃萌目送投入雨幕中的小篷船,耳際猶余姑娘家的清音。

似有一道飄渺思緒,抓握不住,只覺有些怪異,又說不上來。

「爺,那臭脾氣老頭跟那位好脾氣的陸姑娘,真是‘幽篁館’的人嗎?」景順問道,邊收回目光。

……他向錯人了,他問咱……還不如問你……

苗沃萌像未听進景順的話語,腦中直轉著老人那幾句,斂下眉目思索,驀地胸肺里又涌出涼氣,他禁不住大咳。

這一咳,當然嚇壞了自家小廝和護衛,嚇得他們趕緊扶他回小艙中,不教他再恣意妄為。

***

是夜,湖東邊上,穿過木樨花的余香,一間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草廬位在林深處。屋房盡避灰撲撲,樸實無華,但所有牆面全是稻梗子混進土泥、厚厚裹上的,造得相當結實。

雨已停,秋月當空。

嚷著肚餓的人皆都食飽,此時恰好煮一壺茶,佐以花香和月姿。

舒舒服服窩在藤制躺椅上的老人半垂眼皮,窩了好半響,像似睡著,枯干嘴皮卻掀動,問︰「听到那張破琴的琴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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