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館主這麼做,是何因由?」他緩聲問。
陸世平再次吞咽唾沬,道︰「師父並非有意為之,這麼做絕非他本願,他近來心中憂悒,多憂思,我與師妹又、又接連惹他惱火,才致使他魔障了……三爺——」她略急一喚,嗓調低柔誠懇。「我知道是咱們‘幽篁館’對不住你,但我還是得厚著臉皮跟三爺討饒,求三爺大人大量,別追究成嗎?」
「你這是脅逼我嗎?」玉面淡罩薄霜。
「我……」她一時語塞
「倘是我偏要追究,你待如何?困住我一輩子嗎?」徐慢話語透出一絲嘲弄。
她知道這麼逼他、求他,手段確實不太入流。
她該盡快幫他延醫才是。
但鬧出動靜,必定瞞不住他的隨從,‘鳳寶莊’若對上‘幽篁館’,他這傷還是館主親自動的手,苗家豈能善罷干休?還能怎麼做?有什麼好處能補償他、換他一句千金承諾?
她腦中渾沌之際,苗沃萌卻又問——
「即便我應許你,讓這事揭過,不追究,待我逃出陸姑娘手中,你就不怕我悔諾?」
「不會的!三爺不是那樣的人!」她答得極快,會這麼沖口而出,連自個兒都有些訝然。她飛快瞥他一眼,見他似乎也怔了怔,明知他目力受損瞧不清,她仍趕緊撇開臉蛋,有些窘迫。
「陸姑娘何以這樣認為?」
她紅著臉,硬著頭皮答道︰「古語有雲,琴者,禁也。禁止于邪,以正人心。三爺自幼與琴為伴,長年浸婬,琴心必也深入骨血。琴為八音之首,是君子的樂器,聖上還封你是‘八音之首天下第一’……天下第一的君子,若能得你一諾,更勝千金。」
一室沉靜,最後她听到一聲很輕的哼聲,听他問——
「若我偏就悔諾,你怎麼說?」
第2章(1)
陸世平驀地轉正面容又去瞧他。
他的怒氣在眉宇間、在淡淡抿住且似揚非揚的嘴角上,或者仍覺困惑驚慌,那樣的心緒並未流瀉出來。
年歲較她還小呢,身體羸弱、頭又帶傷,怎麼對峙起來,她卻覺矮上半截?
苦笑嘆氣,她整了整面容,道︰「那我也沒話好說。該怎麼辦,就怎麼辦。」
本來就是賭。
賭他心正,強要他允諾。
他不允,她也奈何不了他,他若允諾又悔諾,她一祥拿他沒轍。
他又用那種深幽幽的目光往她所在的方位探看。
雙目猶然不能視物,但模糊可辨出黑灰深淺,她坐在榻邊,似頹喪垂下頸項……唔,好吧,「頹喪」一詞是他自個兒添想的,映在眼中,榻邊那姑娘就是一抹黑影,低頭垂肩。
他思及雨中的那張鵝蛋臉,猜想此際的她,偏娃兒相的臉會是什麼表情?
他亦想起那老人說的話——
他問錯人了,他問咱……還不如問你……
問她。
他啟唇欲問,軒外卻掀起一陣騷動,就听景順在外頭揚聲道——
「咱們家三爺身子骨矜貴,得有人跟在一旁伺候,咱僅想跟咱們三爺說上幾句,問他乏不乏,你們干麼這祥防人?跟前跟後的,是怎樣嗎?」
「嘿,還真不讓人省心了!你這小丫頭哭啥哭?現下是你欺負咱,難道是我欺負你了?你、你你……別以為死死擋著,咱就不敢動手推人!」
到底是苗家家僕,機巧靈動得很,苗沃萌心知,景順定是嗅出些不對勁兒,這才壯起膽、鼓噪著來尋他。
陸世平听那騷亂,綠袖抽泣聲大到她已能听見,還有三位年紀一大把的老師傅也幫忙擋著,她心中一凜,不禁看向苗沃萌。他此時神態似笑非笑、似怒非怒,眉蜂淡軒,像等著瞧她怎麼辦。
景順大呼小叫的嚷嚷再次傳進……
「喲喔!道不是‘幽篁館’的少館主嗎?原來您一直在這兒呀!那好那好,總算有個作得了主的人了!少館主,咱們家三爺听說跟著您爹杜館主進琴軒了,您瞧能不能……」
景順後頭的話,陸世平已無心神再听。
她見榻上的人忽有動作,似欲起身,情急之下一手便探去按住他腕部,雖隔著衣袖,仍可明顯感覺到他瘦骨嶙峋的手腕。他俊眉陡挑,長目眯了眯,唇瓣才動,陸世平另一手已本能地捂了過去。
她捂住他的嘴,不教他出聲,手就抵在他鼻下。
登時,她手中殘留的辛辣藥味竄進鼻腔。
他思頭欲掙月兌,她力道下得更猛,幾把他的頭顱壓在枕子上。
細眯的長目突然瞠開,他瞧不清她,只是不可置信地瞪住那抹朦朧黑影。
他舉袖揮掉嘴上的手,修長五指大張,抓住女兒家細腕。
豈知她甚是靈捷,小小掌心一翻,攻守易位,被抓住的秀荑反過來扣緊他五指,狠壓在榻上。
此一時際,他雙腕皆被制伏,目不能視,至少還能出聲,但、但……她……
他朱唇方動,話尚未出口,那黑影猛地撲來,忽覺一股熱氣逼到面前。
她的臉離他極近,他感覺到她輕且略促的氣息,熱熱噴在他臉膚和唇瓣上。
他登時怔住,微掀雙唇,話凝結在嘴邊。
陸世平同祥被自個兒的舉動嚇得不輕。
她原是想攔住他、堵他的嘴,讓她求好他後再放人。
她兩手已用來壓制他雙腕,他張嘴要喊,她已騰不出手去捂,想也沒想臉便挨過去,想堵住他的聲音……用嘴。
就用嘴。堵住他的嘴。
但,在壓上他的嘴的前一瞬,他明顯一愣,她才驀然驚住,唇離他僅差毫厘。
老天!她在干什麼?滿腦子想啥呢?
她、她……不!還不能放開!她要求他,他還沒允諾,她得再用力求他。
「你——」苗沃萌噴出唇間的氣音,似從齒縫擠壓而出。
陸世平也顧不得什麼了,壓在他身上,沖著那張怒紅了的玉面低聲急語——
「三爺想問‘洑洄’的事,不是嗎?你投帖拜訪‘幽篁館’,不就想弄明白那張琴?你問,我能答的,我、我能的!」
淡然馨氣避無可避地鑽進他口鼻里,那氣味不是尋常女兒家的花香,而似木樨花味挾有木材略辛氣味,樸實卻能觸動心弦。苗沃萌面龐發熱,耳中亦燙,待听清楚她所說的,他長目一瞪,胸間那口打出娘胎就成病謗的涼氣沒能抑好,突地勾出一串咳。
陸世平一怔,手勁陡松,隨即被他掙月兌了鉗制。
他胡亂揮袖撥開她,偏過頭,微蜷身軀直咳個不停。
長發散面,薄身輕顫,他咳得甚是辛苦。
她沒有多想,很快又靠過去,推他側臥,跟著雙掌平貼他的背,徐慢而且帶些勁地道撫圈。
以他背央為中心,一圈圈往外撫,再一圈圈往內縮,不住地重復。
景順在外邊叫得更響——
「里邊兒有人咳了呢!那咳聲……那是咱三爺吧?」加倍地氣急敢壞。「就說得有人跟著伺候,你們‘幽篁館’的人是怎地?那是咱們家的爺,是咱要伺候,又用不著你們,干啥攔著不讓進?爺——三爺——三爺啊——」
砰砰磅磅又是一小陣騷亂。
「好!好極了一定要硬著來是嗎?三爺的護衛就在前廳呢,一個能打二十個,還有守在舫舟上的人手,咱這就去招了來,瞧誰才是硬手!」
喀啦——
琴軒的兩扇門忽地起了閂。拉開。
「三爺!」景順大喚,重重吐出一口氣,下一瞬喉頭卻又梗住。「三……三爺,您、您怎散了發?」臉色也不太對,白里透出古怪暈紅,像遇到讓人……嗯……害羞之類的事。
他踮腳,腦袋瓜一探,直往主子背後打量,但沒看出什麼端倪。
在眼中晃動的黑影有五、六抹,除景順外,其余應該都是‘幽篁館’的人。苗沃萌不動聲色調息,依循聲音,將臉轉向景順所站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