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正月復誹,他瓜子臉竟陡而一抬,目光往她「看」來。
她氣息一窒,趕緊坐正,眼觀鼻、鼻觀心,再次將心神放回手邊之事。
當她開始以細絲弦纏繞小木榫時,他的琴音緩緩再起。
像似每根弦皆已調準,音已試過,他這一次鼓出的是曲,而非簡單的音之曲。陸世平曾听師父杜作波鼓過這篇(繁花幻),亦听過講解,這時听苗三爺徐徐鼓之,她內心先如潮浪翻涌,但細細再听,翻騰的心緒似在琴曲中平緩下來,化作溫溫漠漠的平波如鏡。
不僅她被他的琴音所勾,‘蒼松堂’里的婢子們亦听得如痴如醉,兩只小竹僮雖貼身伺候他,八成也不常听主子這般專注鼓琴,此時更眯著眼、嘴微啟,听得無聲傻笑。
唯一身在局外的,是太老太爺。
老人家眼里只裝得下七巧盒,兩眼只盯著她干活兒的一雙手,眼巴巴地等著她將寶貝朱盒修好,交回他手中。
抿唇笑了,因老人家滿心滿眼盼望的表情太可愛,她怎能教他失望?
于是在琴音流轉間,她仿佛入定到某個境地,內心沉靜,手法穩極,最難的是要將修補好的小木榫推回盒內機關處卡穩,要眼力好,要手勁巧,她竟一試便成,從推進到卡入,不過是在一個呼吸吐納之間。
不知是怎祥的巧合,她修好七巧盒之際,苗三爺的(繁花幻)亦至尾音。
錚嗡……
奔瀉如流的情感勾人心魄……
「露姊兒,嗚嗚,你當真聖手!你天下第一!你強!你行!你最最厲害!最最厲害——」滿屋子余波蕩漾、余音繞梁,好些人猶在情思長長、情潮漫漫,太老太爺一見陸世平「治」好七巧盒,便歡喜地大叫大跳。
一屋子的美好余音立時變了調!
陸世平這時才覺出臉蛋熱呼呼,全因適才太專注于手邊之事。
靜靜吁出一口氣,她臉熱,胸房亦熱。
耳中僅聞太老太爺歡叫聲,她下意識調開眸光側望,苗三爺此時已擱下琴,由竹僮服侍著穿鞋,他臉上神態輕松自若,嘴角似噙淡笑,全然不覺自個兒遭冷落、被梗得吞吐不出一般。
他吩咐丫鬟將古琴收好,吩咐竹僮幫忙將出借的工具收妥,然後跟太老太爺又說了幾句,最後才恭恭敬敬告辭,退出‘蒼松堂’。
從他擱琴下榻,乃至最後離去,他都未再與她多說一字,仿佛堂中無她。
也是啊,她不過是個奴婢,他要走要留,何須跟她多說?
太老太爺拉著她還要說話,眉開眼笑的,她一想亦知不妥,擔心老人家待她太親近,又要被誰誤解。
很「郎心如鐵」地回絕太老太爺欲留她用午膳的好意,她快步走出‘松柏長青院’後,腳步才緩了緩,往灶房大院走回。
第5章(2)
在穿過宅內的太湖石林園時,園中石峰瘦、透、漏、皺,件件奇巧,在某座太湖石後,冷不防走出一道身影。
「啊!」陸世平陡被嚇了一跳。
她離那人太近,雖煞住步伐,身子仍些些撞進他懷里。
灰藍錦袍,手握盲杖,薄身俊且挺秀,不是苗三爺是誰?
「三爺……」她輕拍左胸房,慶幸方才走得不急,沒真撞上。
然而僅是短短貼靠,急又退開,她已嗅得他身上幽淡檀香,而且有些悲涼地發現,她的個頭確實小。
徒長年紀真沒用,兩人相較,她頭頂心連他下顎都踫不上。
寧穩心神,她四下望了望,吶吶問道︰「三爺怎沒讓小夏和佟子跟著?」
「露姊兒呢?怎不在太老太爺那兒多留些時候?」
她一愣,驀地揚睫看他。
俊美面容似冬日溫陽,深淵般的眸子卻凜凜刮過什麼。
這分明是來堵人,堵她這個人,料她回灶房院子必穿過園中石徑,所以守株待兔,只為質問。
她抿唇不語,心里默默幽幽地泛上幾近疼痛的滋味,她偏不去理會。
「手上灼傷如何?」他忽地天外飛來一問。
她沒料到他話題倏轉,怔了怔,一會兒才答︰「大好……已生新膚。」略一頓,接著又道︰「還得多謝三爺贈藥,日前遣竹僮們過來照料。」他雖因試她才弄得她兩手灼傷,但後來送藥的這份情,她依舊感念的。
他眉目略軒,幽瞳中的沉色教人難辨其情。
只見他澤唇一勾,淡到不能再輕淡的音色嘲弄蕩開。
「手傷大好了,所以便一刻也不能等地來到‘松柏長青院’,怎麼也得讓太老太爺歡欣足願,是嗎?」
這桶污水潑得她滿身狼狽且怔忡不已。
他的心緒如琴音回旋曲折,以為相親了,下一瞬又不留情面。
未听她言語,他再次啟嗓。「新膚薄而敏感,入水應還覺刺疼,你為修七巧盒,拿篾刀、取鐵鑷,手勁拿捏要好,定又弄得十指新膚生疼……你倒也能忍。」
石峰陰影籠罩他半身,溫陽穿透石洞,點點投在他頰側和胸前,怎麼都好看。他真真教人生氣,卻怎麼都是好看的。
陸世平眨眨微澀眼眸,握成小拳的手繃得新膚都疼了,仍倔強握著。
「三爺不也能忍得很?」
俊眉略挑。「此話何意?」
「三爺適才在堂中鼓琴,一篇(繁花幻)曲由七節拍子譜廬,拍拍動人,承接分明,三爺琴技高美,一出手誰與爭鋒?誰不拜倒在您指下之音?偏偏太老太爺不給面子,當場駁得您有苦說不出、有怨吐不得,但那也非太老太爺有意如此,在他心里,那七巧朱盒確實比三爺鼓琴重要太多,此間因由,七巧朱盒的來歷,三爺定也知曉,不必奴婢多言。您對老人家撒不了氣,就拿奴婢出氣,那、那奴婢也認了。」
這會兒換苗沃萌怔了怔。
他沒料到她會突然逆顏以對,還一口氣說了一堆,但她說的那些……
陸世平小小口喘氣,一顆心怦怦跳。
一吐胸中郁悶盡避痛快,然傾言而出之後,又懊悔得想敲自個兒腦門。
她揚睫偷覷,見他眉宇間甚是沉寧,僅兩邊額骨透紅暈。
不知是否被她說中心事,所以臉面微赧,抑或對她動氣才氣紅臉?又或者,兩者皆是,他惱羞成怒了……
苗三爺似有意沉默,想折磨人似地不言不語。
再啟唇時,他語調徐和,話鋒銳利。「你要真認了,還敢對我撒氣嗎?」
「……奴牌不敢。」
「你說我方才的(繁花幻)鼓得如何?」
他不問她通不通音律,亦不問她為何能知(繁花幻)曲,他不給她回避的機會,直接逼她答話。
「自是……絕妙。」陸世平不僅想敲腦門,都想拿頭去撞一旁的太湖石了。沉不住氣,話里露了餡,不接他的招還能怎祥?
豈料他微地冷哼。「言不由衷。」
「三爺究竟想听什麼?」手再度握緊,既惱又……又喜歡看他。
「你說呢?」他淡淡揚唇,仿佛知她探看,玉顏便整個轉向她。
迷蒙美目對上的,恰是她的左胸,雖知他不能視,卻也煨熱她胸房。
他又在試她。
她心里明白的,但此時面對他擲出的話,她卻是不願敷衍閃躲。
一開始她便也沒想掩藏什麼,只是……欸,這教人煩惱的近君情怯啊,才使整件事復雜起來。
捺下嘆息,她終是持平聲嗓道︰「三爺願听,奴婢便直言了。鐘賦之前輩當年苦戀一名西域女子,他所作的(繁花幻)便為寄付自個兒的情心。曲子共分七節拍,喜、怒、哀、樂、愛、惡、欲,每一節拍琴心各異,連結成一篇男女相隔天涯海角卻不得見的苦戀情曲……論技巧,三爺信手拈來、揮指間翻雲覆雨,自是非凡,若真要挑出點什麼,也就是……琴心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