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機已失。而她哪能真以他的命作為要脅?
不等苗三爺對外發令,亦不等外邊的人搶進,最後是她主動起閂開了門,迎進那些護衛和家丁。
她認了,什麼責罰都認了,只要苗家放師弟走,不為難‘幽篁館’。
責罰?責罰?你口口聲聲這麼說,不就賭我不會責你、罰你?
突地記起他幾日前氣憤道出的話,心里再次苦笑。
這間柴房,上次她莫名其妙被苗大爺關進,還是他親自趕來帶走她的,此次卻是被他鎖入,除了苦笑還能如何?
柴門外似有誰來,傳來負責看守的人模糊的話音。
不一會兒,柴門便被打開,她見到來者,抱膝的雙手不禁一松,緩緩起身。
「三爺……」甫喚出才覺嗓聲沙啞得不像話,復記起午時和晚上她皆忘了吃那護喉潤桑的藥丸。她心中更茫然惶惑了,倘是他早知她底細,卻時不時縱容她、待她好,為她的喉傷求藥求醫,又是因何?
苗沃萌面無表情,仿佛經過幾個時辰的沉澱凝思,之前的怒狠皆已淡去。
但他清俊眉宇間猶是生寒。
「隨我來。」簡單三字,語氣冷戾。
她心口緊了緊,見他旋身走出,她趕緊跟上。
一路無話,他點著盲杖而行,步伐堅定徐緩,她依然跟在他斜後方一步之距。
一步。咫尺中。她與他之間卻橫著這麼多事,從那年湖東的湖上听琴,到如今各懷心事同步在幽淡月光下。
穿過翠竹林,走進夜中的‘九霄環佩閣’。
眼盲之人不需燭火,他沒讓她點燈,她便也不點,隨他直直走進藏琴軒。
他在她平時用來理琴、養琴的長案前落坐,手仍挲著烏木盲杖。
她靜佇,直勾勾看他。無奈幽暗隱去他大半邊面容,她看不清,亦從未看透。
「我沒要……今晚在北院,不是你以為的那祥……」她澀然開口,兩手不自覺攥起。
「我並非要困你、囚你,然後再逼你、迫你,只是……只是想求你。」
「求我什麼?」暗中,他隱于話里的戾氣凝成冰針,又帶譏諷。
「如今事已至此,底細全攤開,干脆連‘奴婢’這自稱也省了,是嗎?」
陸世平臉色一陣紅一陣白。
心知現下是動輒得咎,稱不稱「奴婢」,他皆有話。
沒理會他的譏問,她只答︰「……我那時想求三爺網開一面,別追究我師弟。現在仍想這麼求三爺。」
沉默片刻後,他靜聲問︰「適才你已與杜旭堂談過?」
「是。師弟都跟我說了。」
他笑笑道︰「你不覺眼下這情境與當年‘幽篁館’琴軒里的事,有那麼點異曲同工之妙嗎?杜氏父子闖下的禍,你忙著收拾善後,身為‘幽篁館’的大弟子、大師姊,陸姑娘做得確實不錯啊!」
他又拿話傷人。
以往他言語嘲弄,奴性不足的她會氣怒難平,忍不住時便不管不思地反擊。
但此際只覺胸中悶得難受,熱氣燻眼,有什麼威脅著要溢流出來。
「師弟潛進‘鳳寶莊’並不是……不算是盜琴。以他的想法,這不是盜取。」
苗沃萌笑哼了聲。
「好個不算盜取!他頂了別人雜役的缺潛進苗家,兩日內模索出‘九霄環佩閣’的方位,溜進藏琴軒內尋遍,若不是‘甘露’恰隨我出門,杜旭堂取琴便走不耽擱,說不準能躲過苗家護衛。陸姑娘的寶貝師弟就為‘甘露’琴而來,你卻說不是盜奪?」
心里急,她費勁兒按捺,努力穩聲。
「三爺,我師弟性情耿直,旁人那些彎彎繞繞的心思,對他而言太難理解,他就一根腸子通到底,做什麼事總兩眼一抹黑走到底,不懂拐彎迂回。起因是我師妹招了風寒,病來如山倒,醫病與將養身子皆需銀錢,再加上想讓幾位老師傅們安養天年,師弟才會賣出‘甘露’。」略頓,她語音若嘆。
「全仗三爺當年重金入手‘幽篁館’所出的‘洑洄’,才讓師弟欲賣‘甘露’時,隨即有人接頭。只是‘錦塵琴社’當日取走琴,只給師弟留了點訂金,師弟幾次去討,那位侯管事一開始總避而不見,前幾日見著了,竟說他們沒拿‘甘露’,‘甘露’是被苗家‘鳳寶莊’要走,如要‘錦塵琴社’將買琴的錢付清,就得把‘甘露’要回來。」
說到這兒,她停下細細喘息,喉又磨得有些疼,可她不在乎。
「那位侯管事這麼說,也許真是他們東家的意思,也可能買琴的錢早進了侯管事口袋……三爺,我師弟不會想這麼多的,只知把‘甘露’拿回來才能換錢……就是這祥,師弟他、他就是這祥。」
苗沃萌心頭火不滅,反倒燒得更高。
稍早在北院內寢,他听她奔去關門落閂,當真驚怒交加,頭一次嘗到氣得五贓六腑生疼、從里而外震顫是何滋味。
她這護雛般的舉止著實惹人發火,讓人恨得牙癢癢!
即便他之後稍能定心想過,亦明白她並非要挾他藉以要脅門外的苗家護衛,但明白歸明白,腦子里明白了,心卻還悶塞著。開口師弟、閉口師弟,說她師弟耿直、一根腸子通到底,不懂迂回曲折之術……哼,她這話听進耳,怎就刺得人周身不痛
是,他苗沃萌跟她那寶貝師弟偏就不同,就愛玩彎彎繞繞的局!
他不怒她隱瞞身分來到他身邊。
包不怒杜旭堂胡闖‘鳳寶莊’盜琴。
連‘錦塵琴社’那個姓侯的家伙將麻煩事引到他頭上,他都不作怒。
他怒的是--她見了「舊人」忘「新人」,事情尚沒弄清,便急欲護師弟周全,急跟他討饒,且使的招一祥臭、一祥難看、一祥要他受委屈!
憑什麼總要他忍氣吞聲受著?
她是他的誰啊?
她……她誰也不是!
「當時那場大火是怎麼回事?」他突然發問。
陸世平一怔。
「……大火?」
「‘幽篁館’那場火。」他轉向她,眉目仍晦暗不明,冷色從聲嗓中透出。
「杜旭堂說,起火之點是在琴軒內,那時里邊只有杜作波前輩和你。門從里邊閂上,連窗子的木榫皆扣緊,而火一下子燒得猛烈,最後是你將你師父拖抱出來……當時到底出了何事?」
她氣息略濃。
「三爺為何欲知此事?」
「陸姑娘,杜氏的‘幽篁館’累我至此,莫非我還沒資格問了?」
像面頰狠狠挨上一記打,陸世平畏痛般蹙起眉心。
她靜了片刻終道︰「自三爺負傷離開‘幽篁館’,之後的一年里,師父瘋魔之癥時好時壞,清醒時與以往的他一般模樣,還能教琴制琴、閑話家常,但一發病就偏激執拗,有時狂起來亦認不得人……」長案前那端坐的清影仿佛入定,專注听著她說,那讓她神魂飛掠,腦中一幕幕皆是深藏的過往。
「那一個午後,師父喚我一塊兒在琴軒里整理他手繪的指法圖,一切原都尋常,直到他瞧著一張再普通不過的七弦琴,直盯住它看,看得入了神……三爺,那張琴便是當時你拜訪‘幽篁館’,在琴軒內所鼓的琴。」
「既知如此,就該將那張琴藏個不見天日的……師父忽又想起你來訪時的情境,想起‘洑洄’,想起你的‘八音之首天下第一’,想起你以劣琴鼓出的美音……」她禁不住又笑,笑聲干澀。
「你們琴藝高絕者,怎地入了魔障比誰都狂?這‘既生瑜、何生亮’的計較,能讓人連命都不要了,我實在不懂……不懂……」
到底還是落淚,淚水順腮靜淌。
她吸吸鼻子,用掌根擦掉滑至顎下的濕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