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崇寶瞠圓銅鈴眼,猙獰咧嘴。
「你那是什麼眼神?管到老子頭上,還真敢啊!上次沒把你揍乖,這回就看誰敢來攔我?老子我不把你——噢!」
驀地大叫,他兩只巨掌同時捂住後腦勺。
結果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痛呼聲不斷,連連哀叫,兩手好忙碌,一下子捂頭一會子又捂腰、捂臀,高壯身軀在原地笨重亂跳。
「哪個——哎喲!到底……噢!是誰……痛痛痛——」
「不痛你祖宗女乃女乃打你干啥?」俏皮的清脆嗓音響亮亮。
整個賬房的人,包括夏曉清,視線全被那手持彈弓的紅衣小泵娘吸引過去。
那小泵娘站在進小院的月洞門邊,開弓發彈的架勢擺得既自然又漂亮,顯然這門功失已練得頗有火候。她身邊還跟著一道鵝黃小身影,後者兩只小手合掌攤開,捧著一小堆石頭,也不知是隨身攜帶抑或隨地檢來的,總之彈弓連環發不停,全賴一雙小人兒配合得天衣無縫。
「……祖、祖宗女乃女乃?」夏崇寶後腦勺腫了包,額角滲血絲,一看清下手的是誰,嘴角氣得發僵。
「乖,見了本祖宗女乃女乃還知道喊,果然不教不知義,不打不成器。」紅衣小泵娘嘻嘻笑。「沒浪費我一番苦心啊!」
「你、你……混賬臭丫頭——」有人又痛又恨,惱羞成怒了。
「住手!」夏曉清緊聲一呼,卯足勁沖過去,搶在夏崇寶一掌揮下來前,將宮家那對「明澄玉心」的小姊妹拉至身後。她身子未及站穩,眼前勁風已撲面而來。
一時間以為又要挨摑,她螓首閃避般一側,全身緊繃。
然而,那一掌並未落下。
她掀睫去瞧,一名黑衣勁裝的青年不知打哪兒竄出,五指扣住夏家二爺的腕部,青年未施指力,僅是阻下對方摑人耳光的舉動。
「無惑……怎麼現在才來嘛!我……我好可憐,澄心也好可憐,還有姊姊……我們三個都好可憐,嗚……」
夏曉清終于見識到十二歲女娃「變臉」功夫練得有多精,前一刻還盛氣凌人、彈弓連發不手軟,勁裝青年一現身,女娃飛揚明麗的表情陡撤,癟著嘴,低垂眉睫,淚光閃閃,說有多可憐就有多可憐。
至于七歲的小澄心,這回沒學小姊姊擺可憐樣,她微甭著頭,好奇地盯著夏曉清護在她身前的那只手。看著看著……她突然放掉手中那些石子,靜靜偎了過來,細瘦雙手圈住夏曉清的臂膀。
方寸一悸,此時卻無暇多想,夏曉清有些吃力地抱起澄心,再勉強騰出一手拉住明玉,只覺快些將小姊妹倆帶離原處方為上策!
「快走!」
「姊姊莫憂,有無惑在,他闖不過來的。」明玉反拉住她,壓低嗓音說。她眸眶猶自含淚,卻背對眾人朝她咧嘴一笑。
這孩子實在是……夏曉清簡直哭笑不得!
另一方,夏崇寶幾次想甩月兌青年的抓握,卻越掙扎越難堪。
無論他如何動,那個名叫「無惑」的年輕漢子皆有方法纏黏他不放,逼得他臉色又青又白又紅,確實氣炸!
「夏家養你們這群伙讓全是擺設嗎?還不開打!愣在一旁看戲啊?」
「二弟!你……這是子什麼?快停手、快停手!」
此一時分,在堂廳上接待貴客的主爺夏震儒陪同客人一起步進月洞門。這位手握北方鹽業的大商行事實在沒個準則可依循,先前是高不可攀的姿態,這陣子倒願意同他夏家交往,以往送上的請帖如石沉大海,今兒個貴客竟毫無預警登門拜訪,且攜家中小小女眷們一道前來,來得如此突然,讓他有些慌了手腳……而眼前這出……究竟怎麼演上的?!
他家老二還真會挑時候惹事啊!
「站著干什麼?還不把你們二爺架開!」
夏震儒氣得紅光滿面,眼刀一劃,幾名伙讓終于回過神,沖上前拚命想拉開直要尋黑衣青年麻煩的夏崇寶。
「無惑。」由夏家主爺陪同未進的貴客此時淡淡一喚,不需多說,青年成爪的五指忽地一松,無形勁力一吐——夏崇常壯碩身軀立馬倒彈出去,若非伙讓們七手八腳扶住他,準要摔得七葷八素。
退退退——夏曉清將孩子抱著、拉著,背貼門牆退避在角落,果兒也悄悄挨近,發顫的身子緊貼她,半句話都說不出,看來嚇得不輕。
一雙清眸直直看著,不管這賬房小院內發生何事,她以為臉上神態能維持一貫的凜然沉穩,然,當宮靜川步進她眸界中,當他面無表情環視眾人,一股熱麻感直直竄上她的脊背,沖至天靈……他、他竟未拄手杖!
那根色澤黝亮的烏木杖不在他掌握中!
今日,他的步伐平順徐慢,若非見過他如何倚賴那根烏木杖,她真要以為他行走便如常人模樣。
「大哥,是那臭丫頭先動手的!她拿彈弓打我,她——」
「住口!住口!你還有臉說?」
她耳中灌進兄長們急怒的叫囂聲,明明听見了,卻覺那聲音仿佛隔著一層厚膜,有些不真實。
突然,男人似藏冷鋒的目光朝她這方淡掃過來。
爆靜川隔著幾步距離探進她的眼,她呼息陡頓,胸房怦怦驟跳。
接著他目光往下挪移,那移動的姿態極為自然,像似關懷那兩個緊挨她不放的小姊妹,必須確定姊妹倆安全無虞才能緩下心緒。
當他掃視過來時,把臉蛋親密埋在她頸窩處的小澄心反正看不見,所以繼續偎得很愜意、很無為,倒是貼靠在她腰側的明玉莫名一顫,兩只細臂驀地將她腰身纏得更緊,臉也往她身上埋蹭,那感覺像干了壞事被逮個正著,極需攀附一個能說得上話的人來替自個兒遮風擋雪……而她夏曉清便成小泵娘眼里的「有力人士」,被人家牢牢攀靠!
第六章
她怔然而立,迎視那個有意以眼神教訓小小妹子的男人。
他表情夠冷,目光夠清冽,但……為何她會覷見那似有若無且似笑非笑的微揚嘴角?他……他、他又在偷笑嗎?!
他在笑話她,是嗎?
夏曉清不由得暗抽一口涼氣!
他真在暗笑,笑她宛若貼牆而生的一根主心骨,緊摟著別人的同時,也被別人圈圍住,緊緊摟抱。
雙頰發燙,很是著惱,她想發狠瞪他一眼,豈知他卻轉正面龐,不瞧她了。
「夏兄,今次未遞帖便登門拜訪,看來確實魯莽。」
「宮爺言重了,不魯莽不魯莽,魯莽的是舍弟!今日難得貴客上門,夏府可說蓬蓽生輝,原已吩咐下人知會舍弟過來拜會,豈斜他人在這兒,還驚嚇了兩位小小姐,鬧得如此不快,全是誤會一場、誤會一場啊!」
聞言,被一干伙計架住辦膊的夏崇寶瞪大銅鈴眼,張嘴要辯,長兄一記火辣辣眼刀甩飛過來,警告意味深濃,恨不得立時剪下他的舌似的。
這下子不忍也得忍,夏家二爺頭痛、額痛、手痛,滿腔火氣無處撒,只能拿底下人泄忿,他狠狠掙開伙計們,其中兩個還被甩倒在地。
夏震儒忙道︰「二弟,還不過來賠罪?」
「不必了。」宮靜川嗓音平板,自始至終,他表情就這模樣,不似作怒,僅淡漠得不興丁點波紋,仿佛懶得再跟小人物多說半句一般。
「宮爺,這事兒實在是——」
「夏兄。」他截斷夏震儒的話。「今日過府,其實皆因舍妹昨日見過曉清姑娘之後,很是喜歡,一早便鬧著欲遨她出游。」頓了頓。「不知夏兄意下如何?」
男人突如算來喚出她的名字,盡避後頭加了「姑娘」之稱,夏曉清心頭仍震了震,氣息略濃,膚底溫潮不斷漫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