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魔為偶(上) 第4頁

記得進竹林前曾見到三棵枝椏交錯的香樟樹,他朝那個所在挪移,直到躍上其中一棵香樟樹,將自身安置在堅固的枝椏間,才允許自個兒背靠著樹干仰倒,渾身如月兌力一般。

熱疼的目中仍不斷涌出淚水,他終于屈服地掩落墨睫。

喘息陣陣,兩耳像被蒙住,周遭聲音變得模糊,五感正在僵化中,連舌根都有些使不動,發不出聲音,而他竟然……竟有股欲大笑的沖動。

他,天南王朝號稱文武雙全的烈親王南明烈,出生便帶靈慧,三歲始學文習武,七歲能出口成章、策馬彎弓,廟堂之上能舌戰諸儒百官,戰場之上能力斗賊寇、智取強敵,結果……卻遭一只小家伙暗算得逞。

才多大的小泵娘,花樣兒真不少,自己長她至少十歲,如今陰溝里翻船只能說是輕敵了,大大失算。

所幸小瓶里所裝的粉末並非什麼厲害毒粉,他體內氣血運行仍是無阻,僅外在的五感和肢體逐漸僵麻。

倘有心置他于死地,這一次當真能令他死透。

可話說回來,若他一開始便拿她當敵對的一方看待,也絕不會允她近身,更別說把自己一張臉遞到她面前。

這孩子,總得想想該怎麼收拾。

始終是要落進他手里——始終。

南明烈模糊思忖,勉強挪動長指,往袖底慢騰騰地模索,取出一木瓶。

他從瓶中倒出一顆小丸,捏碎後揉在掌中,特殊的清香絲絲縷縷散出,隨風蕩開之後變得似有若無。

餅了子時若未回府,縹青與其他暗衛定會尋來,屆時循著香氣就能找到他。

而此時他所能做的就是——神識放弛,睡場好覺。

第2章(1)

西澤大地多深林與沼澤,毒婬瘴氣不得不防,帶劇毒的蛇蠍蟲獸更是不少,而能與這片危機四伏的土地共存,在此安然扎根,西澤的巫苗族人自有他們巧妙的生活技能,例如——制出能麻痹五感的粉末用以防身之類。

南明烈醒來時是在他的烈親王府主院寢房的錦榻上。

如他所想,底下那一支暗衛果然在特殊香氣完全消散前便尋到他,神不知鬼不覺地將他送回王府,但出乎他意料的是——

待醒來,竟已時過三日!

他代聖上前往盛國公府宣旨嘉禮,事後還須進宮覆命。

然他昏睡不醒,無端端的如何也喊不醒,烈親王府里的人可不敢拖延或隱瞞,大管事老早拿著王府牌子請御醫過府,這事自然傳到皇上那兒,于是太醫院好幾位大國手全被趕了來,一場聯合會診兼七嘴八舌的辯證尚未辯出個結果,昏迷不醒的人倒自個兒睜眼了。

早朝結束,眾臣工退盡,南明烈依旨進到泰元殿後頭的甘露居。

他朝閑倚迎枕而坐的昭翊帝行親王拜禮,雙臂抱圓,與胸齊高,一揖,語調恭敬。

「臣弟無恙,勞皇兄記掛著實有愧。」

昭翊帝低笑了聲,晾著他好半晌才道︰「若非太醫們親臨會診,眼見為憑,朕還以為皇弟對朕有所不滿,借故裝病,是想甩朕臉面呢。」

「臣弟不敢。」南明烈腰彎得更深。

「朕把你從東海召回,奪你手中十二萬望衡兵的調度權,將所謂‘具超世之才,入世如甘露降雨、蕃滋百姓’的烈親王當成一個閑散王爺來使,差你東家宣旨、西家嘉禮,盡吧些芝麻綠豆大的事,你不覺憋屈?」

南明烈上半身姿勢維持不變,雙膝從容跪下,徐聲道——

「東海邊防之艱苦實難一語蔽之,除了東黎國時不時小辨模犯境,海上諸島更是海寇藏匿的佳所,沿海漁村甚受其擾,臣弟自接手戍衛與海防之務以來,已整整三年未回,此次能奉召回京,承歡于太後娘親膝下,自是皇上聖心仁德,體諒臣弟,臣弟感念聖恩已然不及,怎可能不遵聖意?」

笆露居中一陣窒人的靜默,非心志強大者,極難扛住這逼仄氛圍。

瞪著小階下端跪姿挺直卻氣度從容的年輕男子,昭翊帝內心既愛又恨,兀自糾結,最終丟開奏折揮了揮手,口氣放軟——

「怎麼說也是領親王俸的正經王爺,祖制可沒讓你見著朕就下跪,跪什麼跪?不是剛病愈嗎?起來起來,給朕好好在一旁坐著。」

「謝皇上。」

南明烈徐穩起身,在一名老宮人的服侍下落坐,清俊眉目始終淡斂。

昭翊帝命宮人上茶上點心,和藹笑道︰「把你丟在東海整整三年,如今回來了,就給朕說說外頭好玩的事吧?」

「臣遵旨。」

東海戍邊需作陸上布置與海防,水軍的陣法與操練尤其緊要,不可一日松懈,這種種又豈是什麼「外頭好玩的事」?

聖心難測,但皇上兄長想從他口中听得什麼,南明烈卻是清楚的。

新皇登基之初,東海深受東黎國與海寇之擾,朝中欲派熟悉水戰的老將前往,無奈老將軍在臨行前病筆,于是他自請前往參與防務,並在新皇面前起諾,定然做出一番成績,保東海百姓平安。

當時遠離京畿,實則帶著點「欲避其鋒芒」之意。

他在東海整軍,重建防線,一手訓練出來的望衡軍這三年來陸陸續續建立不少功勛,聲勢日益壯大。

然後就是一道聖旨來得突然,立時將他召回京中。

皇上兄長想听他抱怨,抱怨自己在東海的戍邊生活有多辛苦,還想見他示弱,要他開口請求讓他回京生活,不再返回東海。

他按聖心所欲去做,待退出甘露居往宮門外徐行時,風拂袖撩袍而過,才覺額背微汗,胸口微微寒涼。

聖上與他雖一母同胞,兩人卻足足相差二十歲。

母後十八歲誕下皇長兄,近四旬時才又有了他,而今他二十有二,聖上已到不惑之年,盡避後宮嬪妃眾多,卻只有皇後順利誕下一名男嬰,而今,天南朝的東宮太子才剛滿三歲。

子嗣不興,太子尚小,他這個親皇叔又正當年……皇上兄長在提防什麼?

轉著思緒,腦中浮出天南朝地位最尊貴的那名男子面龐,四旬出頭,正當壯年,目中卻見渾濁之色,眼下更顯兩團浮腫,當年身為東宮殿下時的奕奕神采,如今竟已蕩然無存。

眉峰淡攏又放弛,神色莫測,尚未踏出宮門,一道黑影已閃至他身側。

是縹青。

身為暗衛,若非極緊要之事,絕不會在光天化日下現身,且還在宮門之內。

南明烈想到今早一醒轉就交代他去辦的事,甫平整的眉心不禁又擰起——

「出事了?」

「是。」縹青恭敬頷首。

暗衛簡短有力地回報,尚未听完,南明烈已快步出宮,上馬離去。

烈親王府正院小暖閣。

綁中燃起舒眠的寧神香,秋日天光透過窗紙絲絲滲進,將臨窗軟榻上小家伙的一張傷顏照得清清楚楚,清楚到慘不忍睹——青紫的額角、破裂滲血的唇瓣、腫高的半邊臉蛋和後腦勺,除這些之外,四肢與身軀還有數塊嚴重瘀青和紅腫,內傷頗重,左手小臂甚至被打斷,其余小傷口更是不計其數。

老太醫被急急請來,還以為是烈親王昏睡不醒的病癥復發,待見到真正的病患,年歲那樣小、傷得那樣重,老太醫邊診邊搖頭,還得邊觀察烈親王的臉色,後者神情尋常,只是嘴角一直抿著,不怒而威的氣勢很令人忐忑啊。

經過老太醫的接骨裹傷,以及府中僕婦們幫忙清理之後,小家伙終于被整出一個較能入眼的人樣兒,而非南明烈快馬趕回王府、踏進這暖閣時,第一眼看到的那一坨破爛血團。

但狀況仍舊不好,小家伙依然渾身高熱,燒得膚色通紅、唇色慘白,出氣多且入氣少,湯藥怎麼也灌不進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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