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魔為偶(上) 第20頁

一會兒哭一會兒笑,前一刻還囂張猖狂,一下子卻跟枯萎的小花似。

南明烈兩耳更紅,心里的氣越嘆越長。

他步近,勾來一張圓墩坐在她面前。

見師父明明一副打算長談的樣子,卻突然沉默不語,絲雪霖心糾結起來,不禁問︰「是不是很棘手很棘手?

京畿顧家拿我說事了?」

「別人不棘手。」南明烈心里一軟。「最棘手的那個,此時在本王眼前。」

絲雪霖翹睫顫了顫,最後才抬起一指疑惑地指著自己。「……我?」

「正解。」

「師父?!」她哪兒棘手了?頂多一點點鬧騰而已。

南明烈臉色終于好看些,耳仍紅熱,他下意識揉了揉,道——

「你隨本王留在東海已三年多,當年與敵軍海上決戰令你嶄露頭角,之後你的翼隊在海防與海戰上亦屢屢建功,十二萬望衡軍無誰不識你,盡避你無官餃亦無正式軍職,還是挺威風,威風到連遠在京畿帝都的說書客們都拿你在東海的事編段子,听說已有三十來段……」沉吟幾息,清冷聲音帶軟意——

「依本王看,今日海上騎鯨的事一旦傳開,應該能再編上五、六折段子,厲害的說不定能編上十多折,嗯……談資如此豐富,阿霖可養活了不少說書人家。」意思是她確實會鬧,鬧出的事夠多。

「師父……」她低唔了聲,挲挲鼻頭,突然間打直背脊,想到什麼似。「師父,是不是那些說書客的關系,顧家老爺子才會留意到我的事?」

南明烈頷首。

「不僅盛國公,連皇帝亦有耳聞。此次國公爺親自過來,事前應已徹查了田氏當年對你所做之事,知你曾遭亂棍打得奄奄一息,被人丟往城外亂葬崗,而非田氏說的死于急癥,他特意請過皇命,來到東海就為親眼確認你的身分。」

「請過皇命是什麼意思啊?他、他是跑去皇上面前告狀嗎?說師父撿到我卻不吱聲不歸還,欺瞞他們顧家?」完了完了,她真替師父招禍了!這京畿顧家除了她爹和老杜伯伯,就沒好人!

她氣得臉蛋通紅,急得眸眶發熱,坐不住,蹦起來開始踱方步。

「有了!」腦中靈光一動,她跳到他身邊一蹲坐下來,揪著他的袖。「師父就說自己毫不知情,是因善心大發,不忍見死不救才將我撿走,既不知我打哪兒來的,也不知我為何傷成那樣,因為我失憶了嘛……說你當年是有仔細盤問過我,但除了‘絲雪霖’這個名字,我啥都記不得,什麼也拎不清,一強迫我去想,我的腦袋便劇痛難當,總之我就是失憶了,這樣行吧?行嗎?」

蹲踞在他腳邊的她,頭仰得高高的,臉上滿是希冀,像只乞憐的犬崽。

他禁不住探掌去模她的頭,微微笑道——

「原本也許是行的,但今日在海上,你甩了老人家臉面,恨到懶得多說一句、多瞧一眼,你覺得國公爺還會信你失憶嗎?」

「啊?!欸欸……」大失策。她兩肩陡垮,額頭直接抵在他腿側。

「阿霖……」

「嗯?」語調有氣無力。

「這些天就跟國公爺好好相處吧。」

絲雪霖倏地抬起頭。「我不要!」

「本王的話你不听了嗎?」

「師父你不能……不能這樣逼我。」她兩手將他的闊袖抓擰成團。

「听話。」

「你明知道的,我不要跟京畿顧家再有牽扯,我不要他們。」嚷到最後聲音已帶鼻音,想哭,卻很生氣很生氣,她火大問︰「師父不要阿霖了,是不是?你想把我丟回給京畿顧家是不是?師父你……你太壞太壞了!」

「又胡說什麼?」南明烈沉下臉,聲音嚴厲。

「才沒胡說,師父為什麼要這樣?為什麼嘛……」嗚嗚嗚。

被姑娘家喊了那麼多年「師父」的男人額角鼓跳,眉間額上那朵火焰印記亦刺疼著,似要燒起。

就說了,最棘手的那一個在他眼前。

欸,頭疼……

第7章(1)

這幾日,絲雪霖該干什麼就干什麼,午前跟著陸營軍訓練,午後領著翼隊的好手們下水,得空便鑽進機造營或造船場,向手藝精湛的老師傅們偷師,回程還常沽酒去老漁夫家里換新鮮漁貨。

其實她就是個無肉不歡的主兒,海鮮都是換來給親王師父享用的,她沒那麼愛吃魚,也懶得剝蝦殼、拆蟹腳,但師父愛吃,她就常整上一大盤,剝蝦剝得滿手腥味都甘之如飴。

但師父不要她了。

瞪著今日從老漁夫那兒拎回來的兩條大魚,魚兒在大水缸里像畫太極那樣游來游去,她突然又火大,覺得干麼還惦記著師父有沒有魚可吃。

帥府的灶房開始熱鬧起來,廚娘們進進出出忙碌著,見她杵在水缸邊發怔,專司海鮮烹調的大娘直接往她嘴里塞了一個溫燙燙的蟹肉筍絲包,呵呵笑道——

「肚餓了先吃包子墊墊底,再一個時辰就上晚膳,肯定讓你吃個飽。」

皆因她不拘小節的脾性與行事風格,在帥府里做事的人,上自大總管下至灑掃洗衣的粗使僕婢早都跟她混熟,雖拿她當主子對待,卻也透著股親昵。

「唔唔唔……嗯嗯。」咬著包子,模糊發出謝語,知道是自己擋到廚娘們進出灶房的路了,她連忙退出。

幾大口將包子送進五髒廟,拍掉嘴邊屑屑,正想去她才知道的隱密河邊好好游上半個時辰,還能順道洗浴一番,誰料一踏出大灶房,就見那個已跟了她好多天的老人仍佇足在月洞門邊。

京畿顧家的老爺子著實是個難纏的。

她想來個「眼不見為淨」,可沒辦法,因為老人家像塊烤熱了的狗皮膏藥,這幾日她走到哪兒,他就帶著隨從跟到哪兒,她做著自個兒的事,他便在某處瞅著……結果是來鍛煉她「視若無睹」的能耐就對了。

欸……好吧好吧,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她把頸子伸得長長擱上,要砍就來,總成了吧?

咬咬牙,邁開步伐筆直走去,豈知她張口沒來得及出聲,老人家已道——

「老夫曾在‘定一書閣’里見過你幾回。」

絲雪霖猛地頓住腳步,原要沖口而出的話全化作烏有,忘記欲道些什麼。

定一書閣,那是她待在京畿顧家的小半年里,最愛逗留之處。

彼家以軍功在天南王朝開府立業,書閣中所藏的,關于武藝、布陣、機關、對敵的書冊尤其繁多,且戰場如棋局,竟連棋譜也佔據一整面牆櫃,那些全是她愛看的,常是夜半不睡溜進書閣中,一盞燈火與滿室藏書陪她到天明。

她沒想到也曾有人深夜不睡,逮到她溜進書閣中。

「那又怎樣?」她渾身戒備,鼓著腮幫子。

老人家捻捻灰白胡須,竟意味深長地笑——

「沒怎樣,僅覺得老天爺淨愛捉弄人,老夫作夢也想不到,咱京畿顧家的武將斗魂會落在一個女娃子身上,就算幾度遭摧折磨挫,金玉不毀,輝芒自耀,依然能闢荒為路,走出自個兒的大道。」

「那又怎樣?」她忍氣再問。

而之所以忍氣,說來說去還是因為親王師父。

師父對她不仁,她不能待他不義。

師父要她好好跟國公爺相處,盡避很難擺出好臉色,但她努力。

盛國公道︰「還什麼怎麼樣?孩子啊,你到底是京畿顧家的娃兒,你爹娘的事兒,爺爺不管了也放下了,但你老杜伯伯畢竟把你帶回爺爺身邊。」一頓。「當年確實是爺爺的錯,心中怒火未消,被你爹那個孽子氣到不欲見你,但你是無辜的,爺爺想明白的,至于田氏對你干下的那些混帳事,爺爺也都清楚,咱已命你二叔休了她,你若肯重回顧家,就是盛國公府的嫡長孫女,而憑你這些年在東海闖下的功績,那是簡在帝心,聖上也十分看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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