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春是她大舅舅的庶女,探春是她二舅舅的庶女,至于惜春則是她寧國府堂舅的庶女,早年喪母,所以賈母把惜春也給帶進賈府里一起照應,然而席上是沒有她們的位置的。
換言之,她並沒有受到不平待遇,而是和三春們同樣的待遇。賈府里的風流富貴,向來就沒她們的份兒。
至于她怎會和三春們混得這般熟,這是有原因的。
話說她剛進賈府時,好不容易養好了病,想在園子里逛逛,結果一不小心撞見了活,嚇得她當場呆住。這不能怪她,畢竟活也不是常見的事,況且她以往也沒見過,會嚇呆實是自然反應。
那時,適巧惜春經過,輕輕走到她身旁,瞥了眼,沒事似地將她拉走。惜春不知道,當下她是多麼欽佩她,她竟可以如此淡然處之,想想她才六歲呀,問過她後,她淡淡地道︰「看慣了。」
當場,要不是她身子太小太破爛,她肯定回頭宰了那兩個渾然忘我的家伙。榮國府是什麼萬惡淵藪,竟讓一個六歲的娃兒說看慣了!
不過,沒多久後,她也看慣了……實在是賈府的下人多得不得了,要知道這下人奴婢一多,要是主事者家規不嚴,這種偷來暗去的事真會成為常態,換句話說,下人們也不過是有樣學樣罷了,名副其實的上梁不正下梁歪。
後來,她倆便常混在一塊,畢竟她病好了就得閑了。惜春會拉她到探春那兒走動,然後作畫……真不是她要說的,才多大的孩子這畫功怎會如此了得?最最教她佩服的是惜春擅畫食物,尤其是一道道賈府里傳說的美食,畫得栩栩如生,教她看得眼露紅絲,有股沖動想吞畫止饑。
所以,看惜春畫食解饞,成了她無趣歲月的小小排遣,直到勇猛的探春在府里打下兩只飛鼠,再交給迎春烹煮後,她內心陷入小小的掙扎。
畢竟她得帶個人回仙境,她得帶三春中的誰較好呢?
惜春會作畫,探春能打獵,迎春擅烹飪……她好想三個一起打包啊!
天曉得,這苦悶的日子沒逼得她投井棄權,除了她尚未滿足的食欲,更是因為三春啊!
嘗嘗,這雜燴粥料多味鮮,海味入湯,引出玉田碧梗米自身的甘味,佐以魚、肉和各式蔬菜,實是好吃得教她連舌頭都快吞下。
「還合妹妹的胃口嗎?」賈迎春自個兒嘗了一口,抬眼問著,秀美長目不禁愣住,教身旁的探春和惜春都跟著抬眼——
「怎麼又哭了?」探春都忍不住皺眉了,而惜春只是漠然地繼續吃粥。
「太好吃了……」嗚嗚,到底是她餓太慘還是品味降低了?她只覺得雜燴粥勝過珍饈佳肴,說不定書中的那幾道菜都比不上迎春用心熬煮的粥。
賈迎春好笑地抽出手絹給她拭淚。「傻妹妹,你要是喜歡,趕明兒個我再跟婆子要點食材熬煮就成了,犯不著哭。」
「姊姊。」嗚嗚,一日為姊,終生為姊啊!
見主子撲進迎春懷里,雪雁干脆閉上眼,來個眼不見為淨,橫豎小姐進府病餅後就愈來愈怪,她總有一天會習慣。
賈迎春被她逗得好笑,卻又心憐她進府後連頓像樣的膳食都沒有。
「怎了,林妹妹怎麼又哭了?」
房門外的笑嗓,教三春趕忙將林黛玉拉正身子,一並起身迎接二房大媳李紈。
「嫂子。」林黛玉抽噎地喊著,當她瞧見李紈手上提了個描金食盒,瞬間淚水再次大決堤,一發不可收拾。
「怎了?」李紈一手牽著兒子一手提著食盒,先將食盒遞給了迎春,趕忙拉著林黛玉在榻上坐下。
「只是看見嫂子開心。」她實話實說。
瞧瞧,人家都把食盒拿來了,她怎能不開心?開心過頭,一個不小心,眼淚就潰堤了。
「你這丫頭嘴就是甜。」李紈拉著她的手,讓兒子賈蘭叫人,豈料她兒子單手抓著書,像是壓根未覺自個兒被帶到哪。「你這孩子……」
「不打緊,小蘭愛讀書,這是好事。」
被喚作小蘭的賈蘭無語抬眼,喊了聲。「姑姑,別再叫我小蘭。」
「蘭兒?」這樣有比較好嗎?
「姑姑,我已經是監生了,這般喚我,不妥。」賈蘭像個小大人般地糾正她。
「監生」她呆住。
呆住是因為——一個八歲的孩子考上監生,照理說應該是極了得的事,但她怎麼沒听說過府里慶賀過這事?府里常開宴,其中以外祖母壽宴連開十幾日最長,至于其他的誰誰的壽辰,又或者是賞花食宴等等名堂壓根不少。
尤其去年王夫人的妹妹薛姨媽帶著一雙兒女造訪,住進賈府後,人家薛寶釵可是被當成小千金一樣對待著,哪像她們這些個人活得像孤女。
可話說回來,賈蘭是她二房已歿表哥的獨子,等同是她二舅的嫡長孫,她外祖母的曾孫,如今有了功名,怎麼府里卻靜悄悄的?
李紈只是沉靜地噙笑,隨即張羅著,「迎春,把食盒里的糕點取出吧,今兒個老太太作壽,你們沒上座,我把你們的份兒給全帶來了。」
迎春打開數層的食盒,就見里頭的每樣糕點皆有四份,不禁微微紅了眼眶,趕緊把糕點取出。
「妹妹,這道川貝雪梨听說對咳癥極有效,你嘗嘗,還有霜裹核桃,最後再嘗點木樨小棗。」
林黛玉聞言,淚水再次奪眶而出。
賈府里的糕點,她曾讀過的糕點,如今就在眼前!
她端著碗,舀了口川貝雪梨,滑潤細致的口感,教她淚流滿面,而數種中藥材和著水果香在齒頰間徘徊流連時,她的淚水更是徹底失控。
天啊,這就是川貝雪梨!湯汁膠甜滑膩,雪梨入口即化,好吃得讓她連舌頭都快要吞下去了!
抬眼望去,三春小口小口品嘗,臉上是訴不盡的感激,看來就連這些宴上糕品也是她們難得品嘗的好味,教她不禁替她們心酸了起來。
依她的觀察,三春會突然親近她,並非純粹因為她討喜,而是因為看上她背後附加的好處。
好比說——
「欸,姊姊妹妹們怎麼都聚在這兒?」
那恍如珠玉和鳴的清朗嗓音在她背後響起,瞬間令她展笑的俏顏陰沉了。
死孔雀……要不是她的身子太小太破爛,她早就一巴掌把他打到天涯海角去了,哪容得了他三天兩頭在她身邊晃來晃去。
「寶玉,你來啦。」李紈暖聲笑著。
「大嫂。」
林黛玉垂著眼,饒是余光也可以瞥見賈寶玉一身珠光俗氣,一身紅緞瓖金邊的對襟錦袍外搭了件豆沙色綴如意薄煙紗半臂,頭戴金玉箍,頸上是嵌玉金項圈、寶玉、寄名鎖一大堆快閃瞎她眼的金玉寶飾。
瞧他生得面白如玉,豐朗俊秀,小小年紀已是一株會走動的桃花樹,在府里隨便走動,就可見丫鬟如浪般一一醉倒在他腳邊……
天然一段風騷,全在眉梢,平生萬種情思,悉堆眼角……真是把他寫得太好太精準了,真真就是這副欠揍模樣,她幾次能忍下,全是因為她氣虛無力,要不早就把他踩進地里吃泥了。
這種貨色,仙境里一大堆,她又不是沒見識的丫頭,一個毛頭小子又怎能得她青睞?但此刻,她覺得他俊美無儔,可比神只。
因為他手上提籃裝了顆包子。
因為那顆包子,他瞬間從石頭變綻露萬丈光芒的美玉,俊美無儔,教她眨也不眨地直瞅著他。
「顰顰,我這兒有長壽包,要不要?」許是不曾得到她這般熱烈的眼神,賈寶玉不禁心喜地問。這丫頭的眼總算是正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