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香(上) 第17頁

「請大人恕罪,香料的配制,只差最後一道手續,要是天明之前沒有完成,這數日來的所作所為,就功虧一簣了。」她依偎在寬闊、暖燙的男性胸膛上,巧妙的委婉拒絕。

必靖低咒了一聲。

緊握住她縴瘦手腕的大手,松開箝制,不再圈困著她。

那是她連日來的辛勞,他不願意看到,她的心血付諸流水。再者,他的確需要那些香料。

「我離開之後,你就給我好好的吃著、睡著,其余什麼事情都不許做。」他要求愈來愈多,卻是那麼理所當然。他是天生的王者,早已習慣了,每個人都听命于他。

極為希罕的,她竟然搖了搖頭。

「我睡得不多。」

「為什麼?」

「因為夢。」她告訴了他。「我會作惡夢。」

「夢見什麼?」

「我的爹、我的娘、我的兄姊、我的親朋好友。」

「他們怎麼了?」

「死了。」

「怎麼死的?」

她沉默許久,才又開口。「被殺。」

「被誰所殺?」

這次,她沒有回答。

「告訴我是誰,我為你報仇。」他徐緩的說道。

她是屬于他的。

所以,他要為她報仇。

就像是,他曾為幽蘭報仇。

「身在亂世,遇到兵荒馬亂,我認不得殺他們的凶手。」她再度搖頭,不願意再談論這個話題,反而起身在睡榻旁的木櫃里,取出一個新枕,替換了他腦下的舊枕。

這枕是由她親手縫制,上下和兩側面的中部,各用紅線釘成四個十字形的穿心結,兩頭各有一個十字結,固定枕芯,里頭塞著各種芳菲的香料。

「這枕的味道,與上次不同。」他靠在枕上聞嗅,枕香與滿室的爐香,交織成一種讓人沈醉的氣味。

「我換了香料。」她俯身輕聲說道,哄著這個亂世之魔入夢,長發垂落他的胸前。「各種香料皆有不同用途,菊枕明目、豆枕安眠、麝香枕定神、芳若枕鎮魂,佩蘭枕能夠解暑化濕。」

他在芬芳中閉目,嘴角有一抹冷誚。

「那麼,你告訴我,該用什麼枕、什麼香料,才能平息我夢中的爾虞我詐、兵凶戰危?」

她沒有回答,而是貼著他的胸懷臥下,以嬌小的身軀,暖和他的身軀、他的夢境,也讓香氣更暖更濃,沐浴包圍他的所有感官,充盈他的呼吸、他的血肉。

不一會兒,關靖又入睡了。

確定他安眠之後,她才如貓兒般輕巧的起身,踏下睡榻,離開溫暖的軟褥,重回寒意襲人的花廳。

她收來些許丁香,加入荳蔻,置入研缽中,仔細的、慎重的、靜靜的碾碎研磨,剝去外層堅硬的殼,揉碎柔軟的蕊。

牆角的明光鎧上,映出她的一舉一動。

一陣冷風穿簾而入,鮮紅色的香料,被風揚起,如一層難散的紅霧,彌漫了她的雙眼,沾惹她的發膚衣裳,覆得她一身濃紅,像極那場腥風血雨。

那場她夜夜都會想起的惡夢。

她更用力,更狠,也更纏綿,把丁香與荳蔻磨得更細更碎。

記憶卻是碾不碎、磨不滅、抹不去、揮不開,仍舊歷歷在目。

十年之前,北國的夏夜,無數的南國將士,身穿白衣白甲,持著「報仇雪恨」的旗幟,持刀恣意屠殺。無數的北國人,在攻擊下死于非命,尸首投入沈星江,原本清澈的河水,被染成滔滔血海。

她對他說了謊。

其實,她記得。

記得很清楚,太過清楚了。

那天夜里有淒厲的哀嚎、恐懼的哭泣,不斷交雜回蕩,響徹北國的曠野。

接著是寂靜。

無止無盡,如死一般的寂靜。

她陷在一片血海中,躲在無數尸首下,戰栗抬頭時,看見一個男人穿著白衣銀甲,高跨在馬背上,睥睨著遍地尸首。他的戰甲上濺了血污,那是她父母的血、她兄姊的血、無數無數北國人的血……

她記得他。

記得清清楚楚。

殺害她的爹、她的娘、她的兄姊、她的親朋好友的真凶就是他——關靖!

丁香與荳蔻碎開,化為一缽艷紅香屑,再也辨認不出原來形狀,一同倒入混合了各式各樣,只有她知道比例的香料粉末中。

香料,可以成為藥。

香料,也可以化為毒。

她為關靖焚的第一爐香里,其實就已經巧妙的混入了毒,但是濃郁的香氣,卻成功的掩蓋了其中的毒,至今無人察覺。

就是香料中的毒,在治愈他的傷口、讓他安睡的同時,也侵蝕他的血肉,種下他的病因,讓他飽受頭痛之苦。而他至今沒有察覺,仍舊飲鴆止渴,依賴她的調香,不可自拔。

窗外的天色,還很黑很黑,黑得像是黎明永遠不會到來。

她將一個月份的香料,以及摻雜在其中的毒,全數收拾妥當,放置在一個匣子里,連同另一個同款式的燻爐,也一起擱了進去,最後又檢查了一遍過後,才蓋上匣蓋。

而後,她轉過身,望著睡在榻上,聞嗅著摻毒的濃香,正深深酣睡的關靖。

他的頭痛之癥,會讓他日日焚香,沒有一刻能夠缺少香氣的陪伴。不用一個月的時間,這些毒就會在他身體里,根深柢固的留下,再也消除不了。

這,就是她來到他身邊的真正目的。

這,也就是她的夢寐以求的願望。

如今,她的願望就將達成了。

她要復仇。

第8章(1)

必靖率軍離開鳳城,一去就是兩個多月。

這段日子里,沉香始終遵守著,他離去前一夜,要她承諾的條件,日日飲水、餐餐用膳,沒有缺漏過一回。

北方十六州的斷糧慘況,因為大雪不斷,救援得更為艱辛,耗費的時間也更多,大軍在雪地分工合作,疏通道路、運送糧食,人人各司其職,雖然疲憊不已,但軍心始終凝聚不散,才能度過重重難關。

那是因為,關靖的統御之力,天下無人能及。

長達兩個多月,他忙于救災,但是繁瑣的政事,仍被寫為絹書,送給他過目之後,再由他下令處置。

另外,她還知道,關靖也沒有一日,忘了該要焚香。

因為最初那個月將盡時,送絹書的使者,就按照他的命令,前來拿取她調配的香料,連同絹書一並送往北方。

這也是這段日子以來,她跟關靖的唯一聯系。

他離開之後,她就覺得悵然若失,如失了魂魄般,時常整日坐在窗邊,望著滿園的梅花枝頭覆雪,結蕾、綻放,然後凋零。

好像,心被挖走了。

她告訴自己,是因為復仇的對象,不在眼前了,瞧不見復仇效果的她,才會有這蝕心般的失落。

是的,一定是這樣的。

她這麼告訴自己的,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好像在催眠著一個,並不相信這個理由的人……抑或是,其實,在內心某處,連她也不知曉的地方,還有更紛亂、更駭人,教她不敢深思的原因……

日升日落、月升月落,跟她都全無關系。

她的人在這里,心卻不在這里。

她的心,早在兩個多月前,已經去了北方。

直到某一天夜晚,固定的四菜一粥的晚膳里,多了一道肉食,幾近寡靜無言的她,才開口問了婢女。

「今天怎麼加了菜?」

「姑娘,今晚是除夕。」婢女回答著。「歷年來府里,都按照中堂大人的吩咐,在這餐加了這道醬燒四喜丸子。」

「是嗎?」她看著,以冰糖醬油紅燒的肉丸子。她沒有胃口,但是,她還是會吃下這道菜。

因為,她承諾過了。

筷子挾開肉丸,取了一口大小,挪移到調羹上,還沒有入口,遠處傳來的聲音,卻猛地穿窗而入。

轟!

那聲悶響,讓她心頭一震,嚇得松落筷子,連調羹與剁得極為細膩的豬肉,也都一並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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