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這篇肺腑之言不能隨口說,于是她搪塞道︰「也許以前不是,可經歷過這場事兒,吃一塹,長一智,罪婦多少從中學得一點經驗。」
她的口氣,有幾分調侃味道。
「依然不埋怨嗎?」不怨天不尤人,不恨那個口口聲聲愛她、戀她,將她擔在心上的男人?
「當然會怨,還怨得很,明月不諳離恨苦,斜光到曉穿朱戶,日前聲聲恩愛,轉眼恩斷情滅,唉,身為人真可憐,會說那麼多話,卻不知道哪句話是假是真。」
「這話不矯情,朕愛听。」
「問題是,再埋怨也挽不回什麼,罪婦只想當有福之人、當快樂之人,只好假裝無所謂。」
皇帝猜,她又要長篇大論了,那些論點不全然正確,可她總有辦法把話說得精彩萬分,吸引他一听再听。
「為什麼裝無所謂就能當有福之人、快樂之人?」
「聰明太過,計較太多,過得就苦,倒不如那些個糊涂人,悲傷就哭、歡喜就笑,糊糊涂涂一輩子,滿眼只看得見光鮮,滿心全是福氣。」
「這就是你所謂的有福之人?」
「是,而原諒最快樂,原諒別人同時,心中煩苦便消失,怨他、己苦,放下、己樂,益人益己,何樂不為?小時候我娘親常對我說︰前腳走,後腳放,昨天的事就讓它過去,把心神專注于今天該做的事。所以想要福氣、快樂,便得放下,罪婦還做不到真心放下,只好先假裝無所謂。」
「這樣豈不是太吃虧?」皇上目光復雜了起來,說她沒出息,不恰當,說她愚蠢,她又處處顯出大智慧,她是將世情看得太通透,還是傻得不懂得爭取?
「怎麼會呢?別人對不起我,我更該心生感恩,感恩對方給自己修行的境界。以愛待人、以慈對人,就不會惹禍傷身,所以做人要吃點虧,要大智若愚。」
「為了大智若愚,你不爭不忮,再大的怨恨也能放下?」
「罪婦的心思仍然狹窄,所以得無時無刻提醒自己︰不爭才能看清事實,爭了就亂了,亂了就會犯錯,犯錯就容易失敗,雖然普天之下並沒有一個真正的贏家,但老是立于敗局終歸不好受。」
「想當這樣的人,就注定要吃苦頭。」
「吃苦了苦,苦盡笆來上享福了福,福盡悲來。」
她啊,別的事不厲害,這種長篇大論的屁話是一等一的強,每句都是正理,都能發人深省,讓人忍不住想對她拍手叫好,可終究是好听話罷了,真正能做到的有幾個?
「也許你積極一點、計較一點、爭取一點,何宛心便無法取代你,你依然可以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享受屬于你的榮華富貴。」
「榮華富貴不過是海市蜃樓,畫餅不能充饑,水中泡影不能串成珠鏈,人生在世,與其時時緬懷過去的恩榮,不如實實在在把握當下每一刻鐘。」
榮華是假的、尊貴是假的,便是幸福也單薄得無法依靠,同樣的,所有的痛苦哀傷、患得患失,甚至是無情算計,都將如煙火般綻放、凋零。
她鼓吹過自己,困難終會過去,快樂終會消弭,時間如流水般會將所有感覺磨鈍,成為永恆而黯淡的印記,她能掌握的不過是當下心靈的片刻安靜。
「這些全是你母親教會你的?」
她搖頭,這是證嚴法師教的,除了《古文觀止》外她也背過不少靜思語,二十一世紀的女性啊,誰不能講幾句令人折服的理論。
「倘若朕再給你一次機會,你還會認罪嗎?」
「罪婦並不愚蠢,有甜可吃何必非要嘗苦,只是罪婦明白,離開大牢並不會比較幸福。」
「為什麼?」
「我離開,何宛心勢必得進來,那麼王爺呢?失去摯愛,他將痛苦一生。我的心很小,小到無法包容王爺的罪惡感,與其出去令三人都痛苦,不如留下求得兩人心安。」
「你怎知齊穆韌心安?他跪在御書房里兩天,是朕用你的性命恐嚇了他,他才退卻,他不顧是否會被朕懲罰,竟帶人去砸了四皇子的府邸,他一次兩次想劫獄,你難道不認為這代表他心中有你?」
「也許吧,終究相處過有那麼幾分感情,沒關系的,時間過去,這些終會變得淡薄。」
他的行為的確令人感動,只是啊……他的心太大,可以容下許多女人,而她的心太刻薄,只能允許男人對自己全心全意。
臂念不同,勉強在一起只是委屈。
這話說得明白,皇帝听得再清楚不過。
「你已經確定不要齊穆韌了?」
「是。」阿觀口氣篤定,態度更篤定。
「不管他為你做再多的事,都不要他?」
「是。」
他曾經為她做過許多事,但翻過臉便是另一張表情,她夠聰明,這種經驗一次就夠,她不需要重復學習。深情的男人永遠只存在女人的心里,而不是現實里,這不只是個現象還是個不變的定律。
第五十章飲下毒酒(2)
「你的心有些狠。」皇上淡言批判。
雖然這是他想要的,齊穆韌若入主東宮,身邊的女子必須要有顆玲瓏剔透心,要有足夠的心計能助他、扶持他、為他排除萬難,但阿觀的性子終究是寬厚仁慈、與世無爭,這樣的女子顯然不合格。
「若不狠一點,痛苦會拖拖拉拉、磨蹭不去。」
「因為驕傲?」
「不,因為堅持。」堅持她的愛情獨一無二,堅持愛情的世界,不容許他人涉足分享。
「你方才說怕死的,難道沒想過讓自己逃過這一關?」
「我……我在心底給自己下了個賭注。」思索半晌,阿觀決定誠實回答。她早就明白,論心計,她比不上這個時代里的任何人,更別說是皇帝。
「賭皇上的仁慈與不忍,願意放過罪婦。」
皇上笑了,她比齊穆韌、齊穆笙更懂得說動人,齊穆韌只會一味地與他倔強相抗,而齊穆笙巧言令色,都不如她這樣一番真誠無偽的剖心。
「你認為自己有機會贏?」
如果輸了這一回,頂多換個身軀再走一番新的旅程遭遇吧,她早將輸贏結論都一一考慮。
「不知道,罪婦與皇上交情尚淺,不過是幾面之緣,但罪婦明白,皇上有一顆仁愛寬大的心。」
「你從哪里看出來的?」
「在罪婦上次進宮反駁皇上說,萬世太平是不可能的,世間局勢本就是合久必分、分久必合……那言論不只是犯上,還有造反之嫌,可皇上非但沒有降罪,還要听取我的高談闊論時,我便明白皇上講道理、能容人,能允許與自己背道而馳的意見。」
「你這是贊美眹。」
「罪婦只是說出自己的感覺。」
皇帝嘆息,把這樣一個可心人從齊穆韌身邊推開,他于心不忍啊。可齊穆韌那麼倔強,不把他逼到底,他豈會點頭?
「我提了條件,只要齊穆韌允下,你就能安然離開。」只不過他們兩人再無可能。
「什麼條件?」她直覺問,忘記眼前的男人是皇帝。
「接下東宮太子之位。」
皇帝的話,讓她攏緊雙眉。
「你不認同朕的看法?」
「皇上會做出這個決定,定是認為王爺文治武功皆屬上乘,有能力擔起齊焱王朝的興亡大責,卻沒考慮到……」她輕咬下唇,半晌不語。
「說,沒什麼可忌諱的。」
「皇上有沒有想過,王爺心底是怎樣的考量?」
「你知道他的考量?」
阿觀吸吐幾口氣,才謹慎開口,「王爺和皇上一樣看重齊焱王朝,一樣對朝廷負有使命與責任,因此多年來水里來火里去,一心一意為朝廷辦差,不管皇上有否為他們兄弟正名,他們早已在心底認了父親、認下兄弟,如果他們是有野心的,如果他們和其他皇子一樣心心念念著那個誘人位置,他們定會想盡辦法讓自己的身分曝光,替自己爭得一席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