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把推開衣裳,指著那張變形的桌子,斥道︰「把藥端來給我,立刻!」
御書房里,皇帝安坐在案後,拿著奏折一本本批示。
齊穆韌比想像中更快,他狂奔進屋,瘦削的面容上銳利的目光逼視,教人怵目驚心,皇帝心頭一震,他明白……這孩子是怨上自己了。
齊穆韌的行為舉止是大不敬、是殺頭罪,可他顧管不得,他只要阿觀完好無缺。
皇帝的表情深沉如古井,他已經听到王順的回稟,阿觀于齊穆韌,比想像中重要,可惜,再回首已是百年身,他們兩人注定終生錯過。
那丫頭一句「君無戲言」堵了他的後步,她有休書、有寧死也不願回頭的固執,他是皇帝,斷無失信于女子的道理。
「你這是做什麼?想造反?」皇帝凝聲問。
齊穆韌額暴青筋、面目猙獰,目中怒火熾烈,拳頭握得骨節喀喀響,他忿忿地屈下雙膝重重跪地,身子往前,五體投地。
「求皇上饒阿觀一命。」
「殺她的人不是朕,是你。」
齊穆韌全身一怔,世上最傷人的,是真實言語。
沒錯,殺她的人是他,在他決定用阿觀頂替何宛心那刻起,她就被自己殺死了,她一縷孤魂從遙遠的時代來到這里,她本一心一意求獨立,卻因為他的保證、他的愛情,強留下她的心,是他斷了她的想望,斷了她的命……
「我願意用盡一切換得她活命。」
他求天求地,求一個時間倒轉、天地重回,那麼他願意,願意讓罪惡感淹沒他的良心,願意用一輩子的愧歉來換得阿觀活命。
「穆韌。」皇上嘆息,說道︰「你知道阿觀說什麼嗎?」
挺起上半身,滿臉的無助與狼狽,齊穆韌掩飾不住那雙受傷野獸似的眼神,皇帝輕嘆,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她說什麼?」
「她說︰無人能掌控天地,即便你再能干,也無法取舍他人的心。後悔從來不是人生選項,你只能選擇向前走,而她,已經選擇了自己的命運走向。」
他不知道這話能不能說動穆韌,但自己被阿觀說動了,這對兄弟太辛苦,身為父親,既然不能為他們做得太多,至少……至少給他們一個快樂的機會,至少給他們選擇命運的權利。
齊穆韌怔住,她已經選擇好命運走向?那個走向是什麼?死亡嗎?她幾度昏睡、睡不回去,所以想用死亡回到那個有父母、親人、有古文觀止的世界?
兩顆豆大的淚水從眼角滑落,不願意承認的事實重重地壓迫著他的神經。
皇帝見他如此,輕聲道︰「這是葉茹觀要朕轉交給你的。」
皇上示意,身旁的小太監迎上前,把一紙素白信箋交到齊穆韌手上。
他打開一看,心猛然沉入谷底。
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而浮生若夢,為歡幾何?
他記得它,這是她交給自己的第二篇文章,用來換一次出門機會的文章。
她想告訴他什麼?她不過是他的過客,而他只是她的南柯一夢?而如今,夢醒、心碎,那些甜蜜的、快意的、痛苦的、哀愁的,皆成過往煙塵?
她就這樣輕易放下了,那他怎麼辦?
他放不下啊,他不願意放下呀,他執著與她再次攜手,她卻不給他半分機會。
齊穆韌一動不動地跪在地上,風靜,身若凝雲不動,可那心底,倏地一聲零落的嘆息,重重墜落,他失去她了……
齊穆笙從外頭急奔進來,他緊張、焦慮,滿臉皆是掩飾不去的恐懼。
他跪到齊穆韌身邊,看見淚水漫過二哥臉頰,心猛然抽搐,他一把抓住二哥的手,急急問道︰「二哥,怎麼了?阿觀怎麼了!」
他抓得很用力,齊穆韌手臂上的傷口繃裂,血漫過雪白裹布在衣袖上染出一片鮮紅刺目。
像是回答齊穆笙的問題似的,王順捧著玉罐從外頭走進御書房,他沒多看齊家二兄弟一眼,直接跪在皇帝跟前,將玉罐高舉過頭,揚聲道︰「稟皇上,罪婦葉茹觀已經伏法。」
皇上清冷的聲音說道︰「把骨灰交給靖王爺。」
簡短的一句話,卻像是千面萬面鑼同時在齊穆韌耳邊敲響,喧天震耳的聲音撞擊著他的耳膜,嗡嗡嗡嗡……他失去自我意識、失去知覺、失去情緒……他顫巍巍的雙手,接過骨灰壇,緊緊地、緊緊抱在懷里……
第五十二章退隱朝堂(1)
遞上一紙奏章,齊穆韌退隱朝堂。
他讓所有人開始打包,準備離開靖王府,這個王爺頭餃他不要了,這個名分爵位他不要了,沒了阿觀,什麼東西都變得沒意思。
從御書房回來,整整五天他啥事都不做,光是看著阿觀的骨灰壇,好像再多看幾眼,阿觀就會死而復活似的。
聖旨一道道下來,無法將他催入朝堂,他放棄曾經積極追求的自己。
齊穆笙怨他、恨他,連何宛心都一並恨上,可是再多的恨,都換不回阿觀的笑顏。
清風苑里,所有的細軟通通不在了,那四個丫頭連她的一張紙、一枝筆通通帶走。
很大膽?是,可不意外,大膽的主子怎養不出大膽奴才?
她們住在京城外頭阿觀嫁妝中的一處莊園里,照阿觀的吩咐各自接來親人一起住,她們沒動用到阿觀的嫁妝,憑著自己的刺繡功夫賺銀子營生,听說本來想替阿觀建衣冠冢的,但後來沒建成。
因為她們說︰「月季作了夢,夢見主子還活著,主子最心疼銀子了,咱們得幫主子守著,等她回來。」
月季的夢,安慰了四婢,也安慰起齊穆韌。
月季作夢,齊穆韌也作夢。
齊穆韌的夢里,阿觀站在那片空曠處,雙手無力下垂,她歪著頭,像無助的女圭女圭仰望陰郁的天空。
腥紅的血像一朵朵紅艷的鮮花在她身上錠放,她的臉上沒喜怒哀樂、沒有愛恨憎欲,失去靈魂的空洞大眼楮看著他的方向,卻沒有焦距。
齊穆韌被囚車困住,他朝她吼叫,她沒有反應,突然無數冰水朝他兜頭澆下,凍得他打心底泛起寒意。
恐懼,就這樣從四面八方朝他撲殺而至,他沒有逃竄、沒有躲避,因為他無法忍受阿觀離開自己,恐懼就像附骨之蛆沾上他的皮膚、鑽進他的骨髓,順著血液侵蝕他每一分知覺。
可他是大將軍,他不允許自己害怕,他一次次喚著她的名字,阿觀卻恍若未聞。
血淚從她眼角滑下,一滴、一串……在她腳下匯聚成河。
她快死了、她就快要死去了……
他失聲大喊︰來人啊!來人救救阿觀,她快死了啊!
他喊得那樣大聲,可是沒有人……沒有半個人肯救阿觀,他們圍在旁邊,一圈又一圈,他們冷眼旁觀,看著阿觀的生命一寸寸消逝。
他喊得嗓子發熱發疼,驚慌失措中一腳踩空,黑暗深淵向他張大虎口,他的身子失速下墜,千萬個驚悸,捶打得他的心髒無法負荷。
「阿觀!」猛地一驚,他彈坐起身,倉皇地望向四周……他仍在自己的書房里,他又作夢了?
阿觀死了,她已經死了,他們的過去再也回不來,酸楚從四周集聚,絲絲縷縷如細雨浸染過全身,他痛得無法動彈。
阿觀死了,再無半分僥幸。
齊穆韌問過所有獄卒,他們親眼見到王公公領人將阿觀的尸身從牢里帶出,仵作來了,驗明正身、開了條子,將阿觀送至化人場,所有的事情有幾十個人可以作證,阿觀死了!
「你打算繼續這樣多久?」被他的驚喊聲引來的姜柏謹問。
阿觀死了,他何嘗不傷心不難過,可是人死都死了,難不成還要多一個人來陪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