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啊,他怎會忘記,她是個再敏感不過的女生,雖然表現得大刺刺,卻總是為了別人的眼光在勉強自己。不然怎會痛恨古文,卻偏偏填中文系,又怎會明明熱愛自由,卻乖乖地遵守九點半的門禁。
她是習慣把委屈壓在心底,卻老告訴別人,「我沒關系」的女生啊。
「對不起。」他又說一回。
「你為什麼不找我,找一次兩次都好啊,你要試著找找看啊!」
「對不起。」他放任她在自己胸口哭泣,放任她在懷里委屈,也放任她釋放恐懼,他讓她哭夠了,才伸袖子抹掉她滿臉眼淚鼻涕。
她終于停下淚水,退開一步,說︰「大姜,我好想你。」然後又撲上前,緊抱住他。
「我也想你。」他勾起她的臉,細細再看一遍。
「你一點都不像你,就算面對面,我也認不出來。」
她嘟起嘴,說道︰「那你又像了?那個三十歲、眼楮一勾,就有一群女人拜倒在石榴褲下的大姜,怎麼會變成又老又皺又丑又髒的死老頭。」怪的是他的外孫們反而繼承了他「前世」的長相,長得幾乎一模一樣,害她差點搞錯,這老天爺到底在玩什麼游戲?
「講話客氣一點,好歹我是你外公。」
大姜一把掐住她女敕女敕的臉頰,往外拉,好不容易,拉出她一張笑臉,看見她笑,他心底松口氣。
她吸吸鼻子,把整壺茶全給喝掉,才平復下滿心的波濤洶涌。
大姜看著她,輕輕撫過她的黑發,低聲又道︰「對不起。」
阿觀搖頭,她知道不是他的錯,她只想耍任性,像過去那樣,有人疼、有人寵、有人願意包容。
「還生氣嗎?想不想罵兩句髒話。」
他真懷念她的髒話,一句一句罵得斯文端莊、字正腔圓,像是國文老師在授課,教導髒話的正確發音法。
「想啊。」
「罵兩句來听听。」
她張開口,中文的、英文的,各式髒話在腦子里面溜過一圈,卻發現,居然沒有出口的。
嘆氣,她歪歪頭,說︰「我從良了,沒辦法,這個時代讓我變得溫良恭儉,賢德淑慧。」
聞言,姜柏謹笑得東倒西歪,說︰「什麼從良?這話別四處胡說,這里的人可禁不起這等玩笑。」
是啊,這不就是最讓人痛苦的地方?
想說的話不能隨意說,听到的話不能就字面上做解釋,簡單的溝通性語言在這里成了耍心計的必備武器。
穿越啊,哪有書上寫的那麼容易,每個人穿過去,立刻變成古代人,言談舉止、行為思想,被同化得徹底而精準,要知道,人的第一性格形成期是三到五歲,也就是所謂的三歲定一生。
「大姜,你怎麼這麼倒霉,穿越過來就老了幾十歲,不像我,穿過來還賺上五、六歲。」
至少她心生不平的時候,走到鏡子前面照照臉,看到比過去美上好幾百分的精致五官,還可以自我安慰,穿越不完全是壞事。
「誰說的,我賺的比你還多,我穿越過來的時候才十歲,是個躺在路邊的小乞丐。」
「天啊,你比我早四十幾年穿越?」
「對啊。」
「怎麼會這樣,我們分明是死于同一個地震?!」
「我也找不到合理解釋,也許我比你早死四分鐘,過去一分鐘現在十年功吧。」他聳肩。
阿觀苦笑,也對啦,有什麼好追究的,穿越本身都不能提出合理的科學證明了,何況是時間差異。
「快告訴我,你穿越過來後,踫到什麼?」
望著她滿臉的好奇,他慢慢把自己的經歷對她細細說明。
從穿越時的無措恐懼,到被師父收養,學得一身好醫術,認識一個好女人,結為連理……大姜笑問︰「你記不記得,前輩子我同時期結交的女朋友可以組成一支啦啦隊?」
「對啊,用婬蟲來形容你,是最恰當不過的。」阿觀贊聲。
「可是我在這里認識一個女人,只消一眼,我就知道她是我這輩子想追尋的那個女人。」
「她很美、很肉感、很?還是多金、聰明、能在床上征服你?」
「都不是,她不美麗、上圍也不夠豐滿,但性格溫順,她的眼楮總是能讓我感到心平,她必須依附我才能生存下去,但我卻在她身上得到生存的力量,知道嗎,那段日子里我經常告訴自己,也許穿越這一遭,是上蒼為了圓滿我尋尋覓覓卻始終不得的愛情,所以穿越是獎勵不是懲罰。」
阿觀眼底透出笑意,說道︰「你確定?前輩子栽在你手上的女人多如過江之鯽,她們見到你,就會忍不住在你面前躺平,可老天把你送到這里,一個可以名正言順三妻四妾的時代,你卻偏偏只對一個女人傾心,這不是懲罰是什麼?」
「這樣說也通,我的妻子很早就過世,留下女兒和我相依為命,那些年有許多媒婆上門想幫我續弦,但我發覺再沒有女人可以讓我動心……你說得對,是懲罰,罰我過去對愛情漫不經心。」
「大姜,最近我益發相信一句話。」
「什麼話?」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怎會突然相信冠冕堂皇的成語?」過去,她是背一句罵一句的,她和全中國文化結下深仇大恨。
「既然有穿越這回事,那就一定有前世今生,既然有前世今生,或許你和那位「正確小姐」,會在下一輩子或另一個時空里,再續前緣。
「我總認為緣分這種東西,像絲瓜藤,會越攀越緊密,而愛情是苗株,用心灌溉便會郁郁菁菁,你並沒因為失去她,便停止灌溉你的愛情,所以我深信,下一輪,你們的愛情會走得更幸福、更順利。」
大姜攬上阿觀的肩膀,深吸氣。
「你這番推論,讓人感覺死亡並不可怕,反而令人期待起下一世的可能。」
「我們不都是死過一次的人,再死個第二次、第二次,何足畏懼?」
他嘲笑她。
「話說得這麼大聲,剛剛是誰對著我拳打腳踢,哭得滿臉鼻涕?」
「一時情緒失控嘛。」她自嘲。貪圖一時發泄,可發泄過後呢?她依然在這里當她的王妃,依然和許多女人分享同一個男人。
「總有你的道理。」
「別的不行,耍嘴皮子講講道理我還成的,別忘記,我腦子里裝了不少聖賢言論。」她敲敲自己的頭。
「所以嘍,如今方知父母恩,感激你爹娘吧。」
「可不就是這樣嗎?」過去那一點小拘束算什麼,現在的生活才叫做綁手綁腳。她抬頭,兩手圈住嘴巴,對上面喊︰「阿爸、阿娘,我錯了!」
「怎麼,不想你哥哥弟弟?」他揚眉問。
「算了,知道是你、又知道你是他們外公,我還能不知道齊古、齊文、齊止是你瞎湊來的,他們跟我沒有半點關系。」
虧她還拼命在他們身上尋找相似處,強行穿鑿附會,非要他們認自己當兄弟,但努力這麼久,她依然是他們眼底的王妃,主僕那條線如何都越不過去。
「沒錯,是我硬湊的,因為我想找一個阿觀,但找了許多年,找得都心灰意冷了,沒想到……」他笑眼眯眯地看向她,阿觀凝眸回望。
「對不起,我冤了你。」誰會知道他們的穿越會前後差上幾十年,換成她,她也會灰心。
「不是你的錯。」
「大姜,為什麼想當大夫,不做雕塑?」阿觀問。
「也許是因為知道回不去了,想和過去切割,展開新的一段生命旅程吧。」
所以她制壺、畫畫、做果雕,強留著與過去相似的生活方式,是因為她還在幻想著回去?她沉默不語,只是嘴角餃起幾分苦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