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光淚(上) 第8頁

他耐心的替她把打了好幾個結的長發梳開,一邊卻又忍不住好笑的低斥︰「小瘋婆子。」

她忍耐的沉默了好一會兒,最後還是不禁咕噥抗議︰「我才不是。」

對這抗議,他沒再多做評論,只是笑意卻無法抗拒的上了嘴角。

他熟練的幫她重新扎好雙髻,淡淡道︰「你不能毆打所有說我閑話的人。」

她僵住了,動也不動的。

他猜她以為他一直不知道她為什麼打架,她從來不曾說過原園。

「如果真的忍不住,下次揍肚子就好。不要打臉,打臉太明顯了。」他說。

她再一愣,整個人轉了過來,傻眼瞪著他。

「還有,記得找沒人看到的地方,才不會被抓到。」他替她把前面的瀏海梳整齊,道︰「但直接打人還是最笨的,因為那很容易被發現,最好的方法,是暗地里給他好看。」

她杏眼圓睜,好奇的問︰「怎麼做?」

「收購他家的店鋪子,讓他叫你小姐。」

他瞧著那可愛又暴力的小瘋婆子,將歪斜的衣裳拉正,替她重新綁過一次腰帶,道︰「把你的敵人,變成朋友,然後他就不敢再說閑話了,至少不敢公開的講。」

她擰著秀氣的眉,道︰「我也不喜歡他們私底下亂講。」

心頭,莫名的再一揪。

凝望著眼前頑固的丫頭,她烏黑的大眼,如此坦然而直接,他喉頭緊縮著,然後蹲下了身,幫她拉好松月兌的羅襪。

「阿靜?」

「嗯。」

「為什麼你叫爹娘是叫老爺夫人?」

他略略一僵,看著她套著白色羅襪的小小腳丫,半晌,才道︰「我是風家少爺。」

這不是一個回答,它沒有解決她的疑惑。

她困惑的看著低著頭,從一旁衣箱里替她拿出另一雙新鞋的他,悄聲再問。

「你是我兄長嗎?」

這個問題,讓他又僵住了,但只有一下下,他把小小的新鞋,套在她腳上,先是左腳,然後是右腳。

她等著他回答,可他始終沒有開口。

莫名的,她不安了起來,當他替她穿好鞋襪時,她叫住了他。

「阿靜。」

終于,蹲在身前的少年,抬起了眼。

她認真且執著的看著他道︰「你不要擔心,等我長大之後,我就嫁給你,這樣就不會再有人說閑話了。」

眼前小小的姑娘,眉潔目秀,衣著端莊,一左一右頂著兩個小小的發髻,她看起來,就像個可愛的三彩瓷女圭女圭,可和其不同的,是她小小的臉蛋上,有著因為激動而泛起的女敕紅,一雙烏黑的瞳眸閃著堅定的亮光。

她是認真的,非是妄言,不是虛語。

他無言以對,只听到心在跳。

待回神,他已伸出雙手溫柔的將這可愛的女娃擁在懷中,抱著她起身,往外走去。

「阿靜,你有沒有听到?」她圈著他的頸項,乖乖的讓他抱著,卻依然忍不住叨絮,「等我長大嫁給你,你就什麼都不用擔心了。」

他沒有回答,只是像捧著剛出爐的瓷女圭女圭那船,小心翼翼的捧抱著懷中的小女娃,穿過長廊綠柳下,送她去陪她爹娘用膳。

可她不甘心沒得到回答,仍是執著的在他耳畔,一問再問。

「阿靜,你听到了沒啊?听到了沒啊?」

***

是听到了沒啊?

她翻身掉下床時,仿佛還听見自己稚女敕的聲音在室內回響。

「可惡。」

姿勢難看的趴在地上,她萬分不變的咒罵出聲。

都是他害的!

事後回想起來,她小時候問他這個問題的時候,他從來不曾回答過。

每次她說她要嫁給他,他不是顧左右而言他,要不就干脆假裝沒听到。

那麼多年來,她還以為他的心會在這里,就算不在她身上,也在風家,在鳳凰樓上。

她以為他就算不在乎人,至少在乎這些年他打下來的江山。

可直到三年前,看見他發給自己的薪餉,她才知道,他從來不曾想要留下。

他不擔當風家大少爺,不希罕富甲天下的鳳凰樓,他會在這里,只是因為他認為他欠了爹娘一條命而已。

他是個棄嬰,是養子,他和她不是親兄妹,從來就不是。

他顧著她,護著她,然後突然有一天,他就出門去了,一次又一次,回來了又出去,回來了再出去,從此再也沒有停止過。

她都已經習慣睡他床上了啊,習慣床邊會有他擋著當欄桿,習慣他替她梳發整衣,習慣一伸手就能抓住他,可他縱容著她養成一堆壞習慣之後,就拍拍走人了,留她自己一個人收給善後。

都是他害的!

可惡可惡可惡——

生氣的捶了地板好幾下,她這才爬坐起來。

窗外,天還是黑的,好黑好黑。

她曲起膝頭,把腦袋擱在上頭,只覺眼眶發酸。

都是他害的……

第3章(1)

天剛破曉,他就醒了過來。

窗欞外,樹影在晨光下搖曳。

他洗了臉,剃了胡,將長發束起,在小院中打了一套拳。

卯時三刻,阿萬送來了早膳,還有一套新衣。

他看著阿萬手中捧著的新衣裳,然後抬眼瞧那戴著一只眼罩的家伙。

阿萬面無表情的說︰「小姐說,你那套舊的被洗壞了。」

那當然是謊話,他們兩個都知道。

一瞬間,阿萬剩下的那只眼,幾乎透出一抹同情和抱歉,但他死命忍住了。

說真的,幾年前,他被派來服侍這主子時,也听過很多流言,但真的跟在他身邊了,他才真正開始同情風知靜的處境。

表面上,他是風家大少爺,但實際上,這位謠傳不是老爺親生的大少爺卻三天兩頭就被外派,做的都是最苦最累,一般管事根本不想去做的事。

春暖花開時,他被叫去西部大漠走絲路;夏日炎炎時,他被派去最濕熱的南方跑商船;秋高氣爽時,他得到山高水遠的川滇去運藥材;好不容易到了冬藏之時,才以為能歇口氣,這位少爺卻被丟到了冷到發僵的北大荒,在連綿的雪地之中,千里跋涉,大唐內所有的道州府,他幾乎全跑了遍——

好吧,說真的,他其實是同情自己被迫跟著走南闖北的處境。

當初到底是誰和他說,跟了風家大少爺,他這輩子一定吃喝玩樂享用不盡的?

啊,他想起來了,就是那個死沒良心,女扮男裝把這個工作說得天花亂墜的風家大小姐。

可惡,他早該知道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

話說回來,他至今搞不清楚這一家子是怎麼回事,唯一確定的是,他的主子,也就是本來應該要讓他吃喝玩樂的風家大少爺,根本就是風家父女的眼中釘、肉中刺。

風知靜一定是從小不知怎麼得罪了這對父女,才會這樣被惡整。

雖然少爺刻苦耐勞,對鳳凰樓盡心盡力,可風家父女似乎毫不感激,老的那個成天派他到偏遠地區餐風宿露,小的那個則費盡所有功夫在他回家休息時,卯起來找他麻煩,或者制造麻煩要少爺回來收給。

說真的,要在五年前,若是有人和他說,他會同情一個家財萬貫的富家子——即便他是被領養的——鐵定會笑掉他的大牙,但現在,在很悲慘的和他共同經歷過這一切之後,他阿萬真的是萬分的同情這位看似有錢有權有勢,其實一貧如洗,還要被那萬惡的大小姐欺壓的主子。

這些年過去,他慢慢發現,雖然老爺貌似在商務上放手讓少爺管理,但實際上根本不想讓少爺繼承家業,再怎麼樣,小姐才是他親生的,風家夫妻將那掌上明珠捧到天上去了,他們留下這孤兒,只是為了要他替女兒做牛做馬到死。

再也沒有人,比阿萬他更清楚知靜少爺所蔓的委屈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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