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袖怔怔地注視著他,眸色哀淒。「爺兒,你老實說,你不讓爹爹來找我,是不是嫌棄他窮酸?」
尹子蓮錯愕地瞠圓眼。
「就像當年你嫌我一身補丁太窮酸,如今再見我爹一身補丁,你也認為他窮酸極了,不配和你尹府當親家,所以才要他走,就當他從來不曾出現過?」她聲聲悲泣,想起過往,很難不這樣聯想。
「……在你眼里,我是這樣的人?」心口狠狠糾結,痛得尹子蓮幾乎站不穩。
相處十年,他是什麼樣的性子,她一點都不了解?亦或者是她根本不曾試圖了解,只因她根本不愛他?
「不是嗎?」
「你在……無理取鬧。」他低斥,不安卻逐漸落實,猶如一把利刃不斷朝心深處扎下。
正因為恐懼,所以他才會刻意不讓她爹接近她,就怕她爹一出現,她會轉頭就走,毫不留情……說穿了,在她面前,他卑微得不像自己。
「我無理取鬧?!」紅袖拔尖聲音,一把將他推開,難以置信地瞪向他。「為了討好你,我在每個人面前扮演最婉約的丫鬟,沒有脾氣,沒有個性,就怕你不要我,把我趕出去,如今你差點害死我爹,我卻連一點脾氣都不能有?」
「……所以,你並不愛我,只是想找一個依靠?」他緊眯著眼,問出心中最深的恐懼。
紅袖驀地倒抽口氣,難以接受在這當頭他竟再度將錯推給她,氣憤難遏地賭氣道︰「對!我不愛你,我只是不想流落街頭,所以我才對你好,你開心了沒?!」
虧他聰明一世,卻糊涂一時!當她是如此放浪的人嗎?要真對他無情無愛,她會獻出自己的清白?她全心全意只求他好,他全都看不見嗎?!
簡直是混蛋!
尹子蓮心痛地眯緊眼,感覺心頭深處被什麼給搗得血肉模糊。「可不是?你並不愛我,只是把對你娘親情感投射在我身上,否則我待你的好,你不可能沒發現,如此明顯的求愛,你又怎麼可能不懂?原來……你只是假裝不懂。」
如此一來,一切都合理了。聰明的她,怎麼可能教他一點再點,依舊冥頑不靈?
原來她真的不是不懂,而是假裝沒看見。至于為何假裝?是因為不想看見,因為她並不愛他……
一口腥甜涌上喉頭,尹子蓮緊抿住唇,感覺心口、胸口……無處不痛。
紅袖蒼白的小臉滑落兩道淚痕,最終啞聲啟口,「爺兒,我只是個窮苦人家的孩子,尹府這扇大門,我注定跨不進,就讓我在此拜謝爺兒十年來的照顧吧。」
他誤會了她,一切就當是夢一場,夠她往後回憶一輩子了。
尹子蓮動也不動地看著眼前人跪下磕頭、抹去淚,頭也不回地離開,他想要呼叫,卻發不出聲音,黑眸燙著熱淚,腳步虛浮地走回案邊坐下,神色恍惚地看著桌面的畫本。
翻開一瞧,里頭是滿滿的她。
八歲的她,九歲的她……十五歲的她……而十八歲的她,則是決絕的頭也不回,用這樣的方式告訴他,她並不愛他,不愛他……
尹子蓮緩緩勾笑,唇角汩汩滑落赤黑色的血,他重擰著畫,狠狠揪成一團,突地放聲大笑,血水不斷從他的唇角淌落。
紅袖跑得飛快,下了樓,還未踏出拱門,便險些和迎面而來的人撞在一塊。
「嘿,紅袖,你跑這麼快,是要去哪?」
她抬眼,是廉貞。「……沒事。」她連告別也不想說,從他身邊鑽過。
「等等,爺在哪?」
「他在書房。」話落,她閃身便走。
廉貞不解地看她一眼,決定先到書房告訴爺兒好消息,然而當他三步並作兩跑進書房時,只見主子趴在案上,走進一瞧,案上竟是一灘血,嚇得他急忙出聲高喊。
「爺兒?!快來人、快叫大夫!」
原本已跑出拱門的紅袖听聞呼喚,頓了下,急步再往回走,一踏進書房,便見昏厥的男人,滿嘴鮮血,當下怔得說不出話。
第9章(2)
***
雪夜里,尹府一片混亂,只見大夫不斷搖頭,臉色沉重。
「大夫,他的情況如何?」尹夫人啞聲追問。
「夫人,爺兒的狀況極為不佳,你……要有心理準備。」大夫語重心長地說。
「別……別這麼說,我才剛喪夫而已,你怎麼忍心讓我再失去兒子?」尹夫人哭吼,淚水滑落。
「我也沒法子,當初我便說過爺兒的體質特殊,再加上不知身中何毒,只能清心寡欲度日,切忌大悲大喜,但如今爺兒一看便知是大悲大慟,現下毒已攻心,要怎麼救?」
尹夫人聞言,整個人如泄氣般坐在床畔,看著面無血色的兒子,又緩緩抬眼看向站在床邊,同樣臉色蒼白的紅袖。
「是你!」
被她的怒吼聲嚇了一跳,紅袖回神。「……夫人?」
「他的情緒不能大悲大喜,你豈會不知道?!」尹夫人悲憤難遏。「你是他的貼身丫鬟,跟在他身邊十年了,你會不知道?!到底是發生多麼天大的事,要你這樣傷他?你知不知道這麼做,等于是你殺了他!」
方才已將兩人發生爭執一事簡單告知眾人的紅袖一听,豆大的淚珠在眸底打轉,卻說不出半點反駁的話。
是她,確實是她。
她一時惱極,忘了爺兒不得動氣,非但指責他,還激怒他,甚至說走就走,連誤會都不想說清。
看見他就連昏厥手中都緊抓著畫,可以想見他有多悲痛,多氣她。
而且,沒想到那本他不讓她踫地畫本里,畫的竟然都是她,有逗趣的她、傻笑的她、學琴的她、習字的她……十年來,她所會的一切,全都是他耐心教導的,她卻一時氣瘋了,竟說出無數傷他的話……真正該死的人,是她。
「你給我走!現在馬上走,我不要再見到你!」尹夫人失去理智的大吼,沒了平常地溫婉柔媚。
「娘,這其中有誤會,你別——」
「住口!少竹,我不想听,你趕她走,叫她走!」
尹少竹見狀,不禁嘆口氣。
「夫人請別動氣,我這里有爺兒特地要我到溫州去尋來的延命草,也許可以派上用場。」廉貞趕緊將他身上的簍子遞給大夫。「大夫,你瞧瞧,這里頭的藥要怎麼使用?」
大夫趕緊拿起一株查看,眉頭擰得更緊。「這確實是延命草,然而老夫卻不知道該如何使用。」
聞言,廉貞不禁問向尹少竹。「可否請二爺聯絡宋大人?延命草是大人跟爺兒提起的,大人說有個大夫知道如何使用這藥,大人已經聯系那位大夫前來,說不準已到金陵城了。」
尹少竹聞言,正要差人去通知,便見宋元熙從外頭走來。
「不用找了,我說的那位大夫被困在開封的大雪中,趕不來了。」他沉著臉透露。「也不知道怎麼搞得,今年的風雪大得嚇人,運河都結冰了!」
當少竹派人通知子蓮時,他正和子蓮在撈月閣里說那位大夫恐怕趕不及的消息,原以為再等上一陣子也無妨,誰知道他此刻竟被氣得氣血攻心,就算特地要廉貞找來延命草,也沒有大夫可調配藥方!
眾人聞言,方燃起地希望瞬間破滅,神色皆是凝重不已。
「那……我走一趟雋王爺府。」許久,開口的人是紅袖。
當所有人的目光皆看向她時,仇遇春倚在門外低問著,「你去雋王爺府做什麼?」
「爹爹,你怎麼起來了?」
「這府邸鬧哄哄成這樣,我能不醒嗎?」他邊咳邊走向房內,瞥了昏迷的床上人一眼,濃眉微揚。「他中了如意草的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