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
時常是這樣,一起共度家常時光。
在左咖啡夜晚,程少華寫稿,常常,徐遠就在一旁跟大喜玩。
有時,大喜沒參與。
程少華趕稿,徐遠拿出鉛筆抄佛經。
他們有時喝咖啡,有時喝酒。
徐遠記住了,程少華愛喝的咖啡叫西達摩。因為程少華,徐遠記住了好多新東西。
白胡子綠茶,左咖啡館,西達摩,薄荷曼陀珠,花生泡泡冰,很多很多關于程少華的記億,逐日,緩慢滲進徐遠的心坎底。
有幾回,咖啡館剛好播放他鐘愛的歌曲。
他就會跟她說,這是誰誰誰的歌,怎樣怎樣地不厭其煩叨叨絮絮講述歌的背景。
一日深夜,店家播放他的愛歌——。
程少華花了很長時間跟她談起電影——「Once」(曾經,愛是唯一),他說這是電影配樂,說這電影原聲帶好听,又說電影多好看,劇情不灑狗血,卻很動人。
她記住這首歌了。
那時,听他聊音樂,聊電影。夜深,馬路安靜,大喜伏在她膝上睡覺。她看著黑馬路,屋檐懸的燈,橘色光影,灑在他們身畔,偶爾有汽車馳過……他和她,老貓,靜默的樹,他低沉慵懶的嗓音,他愛的歌,他們靠在一起……
漸漸的,會有這樣的時刻,徐遠感到平靜平安,心中清明,心情安穩,未來有了美麗的邊,好像近在手中。
听一些好歌,或听他打筆記型電腦,答答答敲擊鍵盤的音聲,听老貓打呵欠,誰家窗台冷氣機漏水滴滴滴……听他講話。
有時,坐在這個男人身旁。
她有一種感覺,他們已經很老了,老成一對老夫妻。
她想像自己老到失智,痛苦都忘記。又幻想自己很新,沒有歷史,傻傻依賴這個男人。
可以這樣嗎?
但願能。
似乎是可以一直這樣下去。
但是,該面對的,終于來了——
十月初,開庭前夕,她跟爸媽還有哥哥,到「律師事務所」听律師建議。動身前往時,徐遠給妹妹打電話報備——
「小毛……我……我現在要去跟律師開會……如果鄭博銳……維持無期徒刑,你……可以接受嗎……會不會不甘心?……當然姐還是會努力讓他判死刑……可是……」
徐遠越講越心虛,這不對,她跟妹妹發過誓,絕對要讓鄭博銳死,那時她說得憤慨,信誓旦旦的,說要一命抵一命,說法律不能給妹妹公道,她會親手替妹妹討。現在她竟……她惶恐,意識到自己尖銳憤慨的心啊,似乎被某種柔軟的物事蒙住了,她的怒火呢?立誓要為妹妹復仇的決心呢?
徐遠按掉通話鍵,臉龐熱,心很虛,她沒臉講下去……她這樣,是不是背叛妹妹?
在律師事務所,周律師分析第三次開庭可能的結果。
「因為鄭博銳是自首,上次判無期徒刑,這次,對方律師拿到新的醫師證明——鄭博銳有躁郁癥,所以刑責可能減為有期徒刑,甚至更輕。」
「連無期徒刑都不用?!」徐遠火大地打斷律師的話。「上次已經減為無期徒刑他們還想判更輕?他殺了我妹啊!」
「他們有一些資料證明,指出鄭博銳在認識你妹之前,剛被前一任女友詐騙一千多萬,他受到感情上的剌激,所以一時沖動加害你妹,這些也會是法官判刑時的參考——」
「所以我妹就活該要被他殺死?!」徐遠不接受,她氣急敗壞。「太過分,連無期徒刑都不用,那是打算坐幾年牢就可以出來了嗎?有錢人還真厲害,殺人都可以不用償命。」
徐媽啜泣。
徐爸沮喪,不吭聲。
每一次開庭,都是一次折磨。這三年,兩老不知已經流了多少淚。
徐明志也听不下去,他拍桌罵。「什麼爛法律?我妹白白被殺了,還不能給他死?那我們花錢請你當顧問有什麼用?越判越輕?搞什麼!」
「我知道很難接受,但我不得不把實際情況都告訴你們。」周律師體諒受害家屬心情,她理性客觀地分析給他們听。
「前天,被告的委任律師主動打電話給我,表示只要這次開庭後,我們不要再請求檢察官提起上訴……他們將會釋出最大誠意,願意付三千萬賠償金給你們——」
「三千萬?」徐明志震呼。
「三千萬會立刻匯給我們嗎?……爸,不能判死刑,拿到錢也好,錢最實際。媽,你听到吧?三千萬啊?!」這見錢眼開的家伙,立刻被三千萬收買。
「我不同意。」徐遠听著更氣。「想用錢擺平?不可能。我要上訴到底,我要他判死刑!」
「你沒听律師說的?不可能判死刑啦,這個錢不拿白不拿——」徐明志問周律師。
「如果我們答應,錢最快什麼時候給我們?」
「你出去!」徐遠推他,咆哮他。「你沒資格講話。」
「我是她哥,怎麼沒資格?」
「律師費我付的,你滾出去。」
「錢是他們補償我們的,我是甄宜的哥,有我說話的分!」
「放屁!」
「都住口。」怕兄妹倆打起來,徐媽趕緊拉兒子出去。「你出來,你給我出來。」
「為什麼?!媽,三千萬欸?你不覺得嗎?拿錢最實際啊!」
「我叫你閉嘴。」
徐明志被媽媽拖出會議室。
周律師向遠解釋。「站在我的立場,我希望為你們爭取最大利益,我必須老實說,這個Case,最多是判無期徒刑,死刑不可能。上訴也只是浪費你們的時間,無期徒刑要是關個二十五年,只要他悔過並且表現良好就能聲請假釋。一樣不能給你們帶來安慰,所以拿錢對你們來說,才是最務實的補償。」
「我要的是公道,我不要錢。」徐遠堅持著。當初就是為了賺錢,她才忽視了妹妹的安危,害妹妹賠了命,她怎能要這筆錢?
第20章(2)
徐爸終于說話,他問律師。「放棄上訴,真的會給我們三千萬?」
「爸?!」
周律師說︰「可以請他們開庭前就兌現支票。我想,為了避免之後被害人請求檢察官,對他們提起上訴及附帶民事訴訟官司的訟累,相信他們也願意這麼做。」
「好,我同意。」徐爸決定道。
「不行!」徐遠怒吼。
「遠!一直跑法院,一直花律師費,你要這樣下去?不要固執,沒听見嗎?連律師都這麼建議了。」
「怎麼連你也這樣?!」她氣哭了。「甄宜死得多慘?現在為了錢就忘了她當初怎樣被殺的嗎?她那時多痛多驚恐?爸,你怎麼可以這樣?她也是你女兒啊!」
徐爸紅了眼,低頭,長滿斑痕的老手,微微顫抖,拭去眼角的淚。「我很難過,但我跟你媽都老了,你知道每次開庭,我跟你媽回來後,好幾天沒辦法睡沒辦法吃飯……太難受了。」
「難道拿那個錢會用得安心嗎?每一塊錢都是妹的血換的,你安心?」
徐爸動怒,他火大道︰「我反正怎樣都不安心,本來死了一個女兒,還有一個,但你看你這幾年活得像鬼,恨我們每個人。對,我愛錢,錢比你們實際,你看不起我這個爸,就看不起好了。看你這樣活著我也難受!我當兩個女兒都死了,我不靠你,我靠錢可以嗎?!」徐爸跟律師說︰「我是她爸,我是一家之主,我同意。」
周律師為難著。「你們回去再商量看看吧。」
「不用商量了。」徐遠站起來,瞪著爸爸。「就拿那三千萬,拿去跟哥過你們開心的日子,反正你們才是一家人。爸說的沒錯,現在起,你就當我這個女兒也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