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穿著高領白色上衣,米色長裙。一頭烏黑長發及肩,身形消瘦,肩膀掛著個褐色的皮革袋。
她不像那些熱情書迷,擠著前頭,要親近作家。她一直隔著遠遠的距離觀望一切,黑眸深情地追尋著,那曾與她朝夕纏綿,熱情歡愛過的男人。
他還是那麼英俊,即使隔著人群遠遠觀望,都能令她評然不已。他口條流暢,神清氣爽,他看起來過得很好,甚至還完成新書。
他的世界,已經沒有她。
這想法,令她黯然神傷。
靶覺,恍如隔世,很奇怪,很不真實。
她真的曾睡在那個人臂彎間嗎?曾躺在他身畔被呵護嗎?早晨吃他親手料理的法式吐司,晚上與他親昵纏綿徹夜游戲。她的身體曾經無數次地,為他毫無保留地開敞,他們是那樣親昵地、露骨地擁抱,緊緊擁抱,抱不停地……
現在……他感覺遙遠,是跟她沒有關系的陌生人了。
不是他放棄她,是她的愚鈍搞砸這份愛,他們幾乎是幸福的,直到被她毀了。徐遠恍惚地、痴痴地,看著他。
他已經放下她,但她還會心悸,還在眷戀。憑藉被他愛過的余溫,度過每一日夜。關心他的新聞,追讀他的書。即使他們分手,不聯絡,她還是愛他,她有遺憾,但沒有恨。心中滿滿的,是對他的感謝,如果不是他,她現在才真的在地獄里。
那件事發生後,她結束停車場堡作,搬回家里,重拾室內設計,找回過去合作的工班,這幾個月,順利完成兩個設計案,生活無虞。她一點、一點地找回自己的人生,不被仇恨綁架,開始正視未來。
她很想他,有時想到發狂,徘徊他可能出現的地方,又怕踫到他,不知要拿什麼表情面對。更怕被他遇到,她看到的不是他的驚喜,而是他的厭惡。
徐遠知道,她讓他太失望,被他討厭也是應該的,回想起來,她給他的生活帶來太多麻煩。
如今,當她回顧過去,連自己都不敢信,曾有過那樣黑暗頹廢的日子,那樣孤僻憂郁的時光。但她不會忘記,今生永不忘,在她人生最差的時日里,唯一發生的好事,就是被那個人深深愛過。
他,目睹過最糟的自己。他,愛過最失意落魄的自己,那個連自己都唾棄的自己。多麼榮幸,被他眷顧過。在那不可思議的歲月里,她備受恩寵,卻連一句感謝都沒有跟他說。
當時間過去,歲月流逝。當她終于振作,回到正常世界。在每一個沒有他的日子里,他的好,卻逐日地具體。
他給過她熱情,他令她溫暖,在她人生的冬天里,他是寒冽風中的白梅花,是她唯一凝視到的美,是她唯一嗅聞到的芬芳。而今他懸于高處,已不是她能隨意攀折欣賞的。
只要這樣遠遠地,看他過得很好,就好了。
徐遠紅了眼眶,勸自己該滿足。他安然無恙,沒有被她拖累。她不敢奢求更多,遙遠看著他,默默祝他安好。依依不舍她轉身,走出書店,走進雨中。
程少華簽完最後兩本書。
編輯轉交一袋物品,她說︰「一個書迷送你的。」
程少華看著那只棉布提袋,它很沉,灰色布面,繡著一只白羊。他打開袋子,心狠抽了一下。
一旁編輯看見,笑道︰「鉛筆跟曼陀珠?好特別的禮物,大概希望你多多寫書吧。」
程少華震驚著,袋子里一枝枝削尖的鉛筆,各種廠牌,筆桿有各種顏色。他拿出其中一枝鉛筆,檢視削痕,是手工削的。
他知道是誰。
他霍地站起。「那個人呢?」
「走了吧,我問她要不要簽書,她說不用……少華?!」編輯看他沖出書店,攔不住。
程少華跑出書店,環顧四周,街頭,馬路,細雨紛紛,地上落葉鋪展,風蕭瑟,行人寥寥。
「徐遠?!徐遠!」他大聲喊。但這霧色街頭,沒有她的身影。
他以為自己是實的,穩的,妥當的。
但風吹過,當細雨涼過臉,濕了頸項。意識到她來過,他卻沒看見她。
他很緊張,他脆弱了。
他驚覺到自己是虛的,浮的,空著的……
第21章(2)
深夜里,貓兒們聚在程少華書桌上。
它們面對桌前主人,偎成一排,團著取暖。
程少華看著,嘆息了。一只一只輪番搔它們下巴,有伴真好啊。它們這樣真可惡,根本是在刺激沒伴的主人。
離開徐遠,他沒跟任何女人交往。
是不是放不下她?
程少華將鉛筆一枝一枝排在桌上清點。
九百九十九枝?那女人真瘋,這些筆要削多久?只怕是削到手都破皮長繭了吧?曼陀珠也是,一大堆地,被他疊成小山丘了。
可惡。
程少華吸口氣,揪頭發。
他懊惱,他焦慮,他苦惱地想……
老子今天穿得夠帥嗎?!
早知道要穿……
等一下,又來了,又發作了,又被徐遠干擾了!
他蒙住臉,靜一會兒,忽地肩膀抖動,竊竊地笑了。
唉。
討厭愛情。
唉。
討厭愛人。
愛太多會很累,要花很多力氣平復自己。
累過頭了,沒力氣了,決定分開。以為這就輕松了,結果,要花更多力氣……來遺忘她。矛盾掙扎,跟她的影子奮戰。好不容易,恢復正常,卻是自以為的正常。他終于得到結果,結果是他,更加更加地想她。
多荒謬,多滑稽。
程少華取出手機……從通訊錄,叫出徐遠。
「可惡的女人!」沖著她的號碼罵。「壞女人!」
深夜,徐遠熄燈,躺在床,準備入睡。
手機響起。
她沒被驚嚇,現在,因為工作,已經習慣業主隨時召喚。
她模來桌上的手機,按下接听鍵,放在耳邊,很公事化地說︰「你好……」彼端,沒人說話,那兒播放一首歌。
她驚愕,檢視來電者——
是程少華?
他不說話,重復播一首歌給她听。
徐遠听著,側身躺著,握著手機。她顫抖,淚不止。
男歌手,深情唱著——
我有感情潔癖要熟不容易
我的孤癖就愛搞自閉
最近有點詭異打噴嚏打不停
難道遇上了天敵難道是你
上段感情杯具才剛洗干淨
才消毒過傷痕和細菌
不是我的類型才是你最讓我訝異
回神已經少不了你
讓我們一起一起做什麼說什麼隨便你
比親密更親密給我呼吸給我想像力
你的乖乖你的壞壞所向無敵
解決所有難題改寫我對愛的潔癖是你
讓我帶著你一起到這里到那里喝Coffee
比Baby更Baby就算卑鄙也要霸佔你
我的帥帥我的呆呆請你蹂躪
歡迎你的怪癖吃掉我對愛的潔癖請你
你的乖乖你的壞壞所向無敵
解決所有難題改寫我對愛的潔癖是你
徐遠哭泣,對著手機喊。「你出來,我請你吃飯。你出來——」
他終于說話了。「凌晨一點,除非是瘋狂愛我的女人,我才不要出去。」
「是被你拋棄的小狽,求主人出面。」她又哭又笑。
「……去哪兒找我這麼窩囊的主人。」他笑了。
「我想你……」她泣不成聲。「我想你啊……」
唉,他能說什麼?
他拒絕不了她的呼救,她的哭求。
他馬上冒著寒風細雨奔出門,急著帶回親愛的女人。
「小狽成交法」?
不,再也不了。
他的愛情,再沒試養期。
就這樣好嗎?這次,就一生一世。
凌晨兩點,他們在營業到晨間四點的「鼎王」,吃火鍋。
仿古建築,平日人聲鼎沸。午夜,人煙少,有暗暗風流感。
空調冷,而他們是一對剛剛和好的鴛鴦。鍋鼎燙熱,鴛鴦鍋,麻辣湯,大酸白菜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