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遲(上) 第1頁

楔子  柳絮隨風起

棒壁巷子新開了一間賣消夜的店。

說「一間」也不太正確,它只是一個小攤子,在門廊下擺了兩張桌椅、一塊直立式看板,寫著每日供應的粥品名稱。

就這樣,沒了。

營業時間大約是傍晚過後,賣完為止。

而且最踐的是,一天就賣一種口味,沒得選擇,愛買不買隨便你。

某天她一時好奇,便買了一碗回家吃吃看,那天賣的是菱角排骨粥。

菱角,有。

排骨,有。

粥,熬得綿密順口,用料上算是誠意滿滿,但入口的滋味——嗯,她只能用「很微妙」來形容。

說難吃也不是,就是味道淡了些,沒有味精或多余的香料讓眾取寵,純梓用大骨湯熬出味道,連鹽都加得極少,若重養生的老人家或許會喜歡,卻不大符合多數都市人被美食養巧了的味蕾。

是個有良心的店主,她想。但這樣的店,很難生存得下去。

且先不提他每日只賣單一品項,口味還很不大眾,不死也難。

但,她料錯了。

第一個月過去,這家「店」依然立不搖,活得好好的。

她結論下得太快了,忘了說,這店雖無美食,但有美色。

店主是個年約三十的年輕男人,相貌不俗,看上去不大愛說話的樣子,但氣質這東西,就是你說不上來,可一站出去,便會引人駐足、制造回頭率的難言氣場。

這男人,有這樣的氣蘊。

罷開始,會上門的顧客多是住敖近的妙齡女子,醉翁之意不在酒,然而幾次下來,攀談未果,漸漸模清他的行事風格,也就少有人再去自討沒趣了。

幾次下來,吃習慣之後,會買的就會去買,畢竟它並不難吃,多吃幾次,也就接受了那種純然的食物原味。

生意算不上好,就賣老顧客,而他賣粥應該也意不在賺錢糊口,因此也就存活下來了。

還有一點,不曉得算不算原因——訂價佛心。

無論當天賣的是什麼粥品,一律五十圓銅板就能打發。

而且店主不會經手收款,旁邊放有自助箱,常來的都會自備零錢,與來客的互動少到幾近于零。

曾經有個女孩,有意借故攀談,嬌聲道︰「我沒有零錢耶。」

他只用四個字,就把對方打發掉︰「下次再給。」

「……」

看起來就沒有很認真在做生意的樣子,若要靠這營生,沒餓死她隨便他!

這根本是哪個九重天外不小心跌落凡間,來體驗一下民間疾苦的貴公子吧?

偏偏他身上又沒有驕矜的富貴氣,更多的是幾分如她哥那般的溫儒雅韻,很是耐看,雖與人少有互動,但不會給人拒之千里的冷漠高傲,就只是沉靜少言,有如一幅潑墨山水書,清冷悠遠,而你只能遠觀靜賞。

雖是如此,可她總認為,那是個很暖的男人,沒來由地,就是這麼覺得。

這男人、這家小店,成了小區里最美的一幅風景,偶而夜歸,騎樓下一盞燈、一碗粥,溫暖著夜歸人。

她也成老主顧,並且覺得,有這樣一家店的存在,真的很不錯,平添生活中一抹小確幸。

不知不覺,這家小店竟也經營了半年有余。

每每經過,如果不是正好有客人的話,他通常會坐在空下來的椅子上看書,她悄悄觀望過幾回,他看的書籍類型很不固定,有時是食譜、雜志、小說這類看起來像是打發時間的閑書,有時也看那種只有本科人士才會去接觸的專業工具書,像是法律文叢、財經書、植物百科、心理學、生物學、中醫藥典……

他看的書籍類型太過包羅萬象,以致她到今天還是搞不清楚,他到底是做什麼的。

她對這男人有太多的好奇,不過,她很識相,讀得出男人的潛在語言,從不試圖搭訕。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賣粥,只是他人生的過渡期,絕非本業,像是一株無根植物,只因柳絮隨風起,落到哪兒便是哪兒,

一如他突如其來地出現在這里,哪天突如其來地消失,她也一點都不感到意外,甚至不會有人記得,生命中曾有過這麼一名過客,曾以一碗熱粥,暖過每一個夜歸人的心。

第一章  天涼好個秋(1)

今天回來得晚了。

巷弄中不好倒車,余善舞在巷子外下了車,在計程車司機的協助下坐入輪椅,獨自進入小巷。

雙腿不良于行後,被迫緩下前行的步伐,反而有了余裕,去觀察身邊的每一道風景,這其間,她受過很多人的幫助,多數她都不認識,也記不住他們的臉孔,但隨時隨地,總會有人友善地對她伸出雙手。

人世間,最美的風景,依然是來自于人。

她不想讓自己的世界被困囿在這小小的方寸之地,試著走出去。剛開始,她去參加一些弱勢團體辦的大小活動,學習觀摩別人是怎麼生活的。

後來漸漸的,覺得自己也能做一點什麼,便開始參與這些活動的籌劃,她學過舞蹈,有基本的音律基礎,最適合她發揮的地方,就是活動中的表演環節。

後來她發現,編舞這件事同樣能為她帶來怯樂,她不能再跳,那就讓她的旋律在別人足間繼續旋舞。

當然,這種公益性質居多的慈善活動,是拿不到什麼酬籌的,有個象征性的小紅包就很不錯了,她也只是想讓生活充實,不教身邊的人為她掛心而已。

不過,也因為這樣,活動辦得圓滿,偶爾還是會有一些機會被推薦、被打听,進而接了幾個酬勞還不錯的case,像是上個月的舞台劇,故事是講述有舞蹈夢的女主角,在尋夢之旅中跌跌撞撞,最後破繭、斑爛絢麗的那一段獨舞,是她編的,演出時博得滿堂采。

但這種機會很少啦,大多時候,她還是得吃她哥、賴她哥的,給哥哥養。

說到吃,她望向前方猶亮著燈光那處,月復中咕嚕嚕地響起一陣饑鳴。

好餓。這時候如果能來碗暖粥,再好不過了。

她驅從著內心的渴望,朝光源前進。

男人正低頭收拾鍋具,察覺她的到來,仰眸投去一督。「賣完了。」

「喔。」她失望地應了聲,第一時間沒立即離開,腦海思索著第二方案。

離這里最近的是便利商店,但這個時間點,她大概只能買到泡面和微波加熱的產品,她真的很不喜歡那種幾乎失了食物原味的加工品。

可她真的餓了,餓著肚子很難睡。

慢吞吞地滑動輪椅,正糾結著要對冷凍加工食品妥協時,男人突然冒出一句︰「牛肉吃不吃?」

「呃,吃。」她愣了下,本能回道。

男人點頭。「等一下。」

要干麼?

她探頭,看見男人轉身回屋,半是困惑半是期待地挪動輪椅,就著木板臨時搭起的斜坡進入騎樓。

木板原是沒有的,來過幾次後,男人應該是注意到了,便默默擺上木板充作無障礙設施,方便她進出。

雖然除了營業用語,他們幾乎沒別的交談,但一個人的本質,本就不在于言語的堆砌上,而是要用心去看,只可意會而不能言傳。

男人再出來時,手中端著瓷盤,放在離她最近的桌面上。

「好香。」是蔥爆牛肉燴飯耶。「給我的嗎?」受寵若驚。

「嗎。」男人淡應一聲。

她帶笑眨了眨眼。「這算老客戶優惠?」居然有隱藏版菜單。

「只是餐剩下的食材。」不冷不熱,淡淡地陳述事實。

不過無妨,這澆不熄她的熱情。

「我可以在這里吃完它媽?」他好像在收攤了,不確定會不會耽誤到人家。

「可以。」對方不再多言,拿起擺在一旁的書,就著書簽夾的那頁,專注看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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