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遲(下) 第29頁

沒有她,叔叔該怎麼辦?

若說母親還有什麼放不下,最深的牽掛,無疑是那個人。

忍著心傷,擦干眼淚,一路走來,那人倚坐在窗邊翻閱著什麼,瞧得入神。

察覺他的到來,仰眸望去,容色溫淺。「來了。」

「一心,叔在看什麼?」

快步走近,對方將手中的繪本朝他遞來。

《隻果樹與小男孩》,他幼年的床頭書之一。

「現在回頭去看,這根本就是一個啃老族的故事。」

趙之寒看了他一眼,「說好的敗家子路線,你不也沒走成?」

他笑笑地坐來,陪對方回顧一段又一段的童年,滿滿一箱,都是他成長的足跡,有他小時候的玩具、每年寫的父親節卡片、求學生涯第一張獎狀、每階段的畢業照、小時候的日記、作文……他甚至不知道,叔全都留下來了,並且妥善收藏。

他還記得,母親跟他說那個隻果樹的故事時,曾經告訴他,叔叔就跟這棵隻果一樣,什麼都願意給你,你呢?你能給他什麼?

他放在心底,年年反思,每年的答案都不一樣,而今年,他想,他可以給的,是與叔坐在窗前說說話、陪陪他。

「我前兩天才剛陪丫丫做完幼兒園的勞作,說是父親節卡片。感覺好奇妙,我的貼心小棉襖會寫『把拔我愛你了』,感動到有點想哭。」不知道叔叔收到他做的第一張父親節卡片,是不是也是這種心情。

他還記得,送給叔的第一張父親節卡片,磨蹭半天才塞到對方手中,別別扭扭地說︰「幼稚園老師說要送給把拔,叔叔幫我收好!」

這一送,就送了好多年,年年不曾間斷。

「還有啊,我發現丫丫是左撇子,我和她媽媽都不是,不曉得是不是隔代遺傳。」

是。

趙之寒是左撇子,後來訓練自己用右手寫字,他不曾說過這件事,身邊較親密的人朝夕相外,偶爾看他不經意使用左手,或許會知道。

趙之寒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

輩同翻閱完一本相冊,才想到要問︰「今天怎麼有空來?」

趙知禮張了張口——快,快點說!這是最好的時機點!

然而話到了嘴邊,似被扼住了喉嚨,怎麼也吐不出聲,他說不出會讓叔傷心的話。「就——輪休,想說來看看你。」

趙之寒看了他一眼,調頭望向窗外︰「天氣不錯,陪我到外頭走走。」

「好啊。」起身攙著對方的臂膀,緩步邁向庭園。

「叔,你搬回來住好不好?」

「怎麼又提這事?」

因為媽媽已經不在了,你堅持留在這的理由,已經沒了。

趙知禮壓下喉間的酸意。「丫丫說,想跟爺爺一起住,我也想多陪陪你。你搬回來,今年的父親節剛好可以一起過。」

論輩分,其實是該喊叔公的,但趙知禮從一開始,就教孩子喊爺爺。

他有三個孩子,在連生兩個臭小表之後,年近不惑時意外有了小女兒,對于粉女敕女敕的小女圭女圭,全家人是護著寵著,叔尤其疼愛這個小孫女,幾乎丫丫的要求,無不應好,有什麼事推到丫丫身上就對了。

趙之寒不言不語,瞅視他好半晌,突然風馬牛不相及地冒出一句︰「你還記不記得,你國二那年跟同學打群架,被學校記了一支大過?」

「記得。」

「你媽問你為什麼打架,你說同學逼你幫他們作弊,我知道,你並沒有說實話。」作弊這種事情,拒絕就好了,何必大動肝火打群架?一定是對方做了什麼,讓脾性溫和的小寶忍無可忍。

趙知禮狐疑地偏首。「你知道我說謊,為什麼不拆穿?」

對方不答,反問︰「那你知道,為什麼每次你一說謊,我都看得出來嗎?」

「大概因為,叔叔太了解我了。」所以每次不得已得對叔叔說謊時,他連眼珠子都不敢亂動,呼吸格外輕緩沉著,深怕一個眼波流動會被看出端倪。

「不。是因為每回你刻意想瞞我什麼時,都有脈絡可循。」絕大多數都是因為——會傷害到他。

既是為了他,那他又何必戳穿,辜負孩子想保護他的心意?

小寶對他,幾乎沒有秘密,會讓小寶生氣又不能明說,連他都要隱瞞的事,猜都不必猜,也就那幾樁。

他與小寶母親的關系,在小寶的成長生涯中,一直沒少被拿出來作文章過,小寶承受了多少旁人的指指點點、異樣眼光,流言蜚語、評判非議……些事,孩子從來不會說,但那不表示他們不知道。

甚至後來成為司法人員,還是常讓人背地里酸上幾句︰「自己的家庭都道德淪喪了,哪來的立場去評判他人的是非曲直、道德準則,都不覺得超荒謬嗎?」

小寶一直很爭氣,前些年的一場貪污案,辦得風風火火,不畏強權,贏來清譽美名,用事實向所有人證明,身正不怕影子斜,杜悠悠之眾口。

時至今日,他依然在慶幸,小寶沒有因家庭的原罪,成為第二個陰暗扭曲的他。

「小寶,你曾經埋怨過嗎?」

「埋怨什麼?」

「出身、環境,一切的一切。」這句話,藏在心里太久,始終沒問出口——我跟你母親的關系,會讓你感到羞恥嗎?

「為什麼要?你們讓我衣食無憂,給了我所有能給的一切,我什麼好埋怨?」這樣要還不知足,真要遭雷劈了。

「我有。我曾經埋怨過我的父親,埋怨過自己的出身。」小寶與他一樣,自出生便帶著難以擺月兌的原罪,他給得起小寶不虞匱乏的物質生活,給得起他所有的呵護,但他阻擋不了外界的風風雨雨,來傷害他的孩子。

趙知禮想了想,「你知道,國二打完那場架,我在想什麼嗎?我想了很久,想明白了件事——觀子而知其父,如果討厭別人用輕蔑口吻羞辱我家的長輩,說這就是趙之寒能教出來的貨色!那就得自己讓他們心服口服,改說︰不愧是趙之寒教來的,要讓他們閉上嘴,靠的從來就不是拳頭。」

他後來轉了念,用另種方式,去看待這些聲音。

正如某一年,他人在國外培訓,無法陪伴度過的父親節,遠渡重洋寄到對方手中的卡片,里頭一句——「成為你的驕傲」,是那一年他能給的父親節禮物。

「你做到了。」小寶讓他,在親職教養上,交出了一張無懈可擊的成績單,所有人,無不贊他教出個品德出眾的國家棟梁,然而事實上——

「我並沒有教你什麼,也不曾要求過你,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一直到今天,他依然認為,自己不會教育孩子,指引不了孩子太光明正向的人生路,這一切都是小寶自己的決定,是他讓自己決定要變成這樣的人。

「你不會告訴我該做什麼,但你會告訴我是非與黑白,清清楚楚讓我明白該承擔的後果,然後讓我自己決定該走哪一條。」而他自認,承擔不起選擇了錯路後,讓叔失望難過的後果,從四歲那一年,他決定勇敢承認錯誤,向小胖道歉後,他就知道,走對的路,叔叔會開心。

他所有的是非觀,都是叔叔給的,要說這樣的趙知禮是他教育出來的,半點也不為過。

沒有趙之寒,不會有現在這個趙知禮。

「是嗎?」小寶是這樣想的?

「我其實真的不介意你當個敗家子,反正我這輩子,也沒孝順過你爺爺一天。」若真有天理果報這回事,被忤逆個幾句也是剛好而已,他甚至在心里模擬過,哪天被嗆「你又不是我爸爸,憑什麼管我」時,該如何應對。

上一章 返回目录 回到顶部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