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醒了?」
「她醒了。」
夏雨溫柔的看著他,回答了他的問題︰「阿南正在檢查她的狀況。」
他喝了一口水,又喝一口,慢慢的、慢慢的再喝一口。
他很慢很慢的喝著水,然後放下杯子,手微抖的拿掉了貼在頭臉上與身上的電極片,取下指頭上監控血壓與心跳的指套,還有插在手臂上的點滴針頭。
夏雨看著他下了床,為了將湛可楠喚醒,他已經整整兩個星期不曾醒來也不曾下床,只靠醫療系統維生,所以走第一步時,他有些踉蹌。
她其實準備了輪椅,她知道他也看到了,但他沒有選擇坐它。
跨出第二步時,他恢復了穩定。
雖然虛弱,但他走出了病房,經過走廊,一直來到那間他曾經駐足在窗外許久的加護病房外頭,但他沒有走進去,也沒有停下來,他只是經過那間病房,經過那扇窗。
他只是需要看見她,一眼就好。
病房里,那個小女人已經坐了起來,阿南站在她的床邊和她說話,她的母親則坐在一旁,握著她的手。
她的臉色蒼白,表情有些困惑,但沒有恐懼。
然後像是感覺到他的視線,她轉過頭來,看著他。
一秒。
那瞬間,他知道他不自覺停了下來,明知不該,還是停了下來。
她愣看著他,眼里有著迷惑與茫然,兩人的視線在空中膠著。
一秒,好似永恆那麼長。
這一秒,他只想推開門走進去,只想告訴她什麼都不需要再害怕,他會和她在一起,他會保護她。
然後,他看見她眼底除了迷惘,還浮現小小的驚懼——
他用盡所有力氣,強迫自己拉回視線,強迫自己繼續抬腳往前走,離開那扇窗,離開那間病房,離開她。
他一步一步的往前走,頭也不回的扶著牆往前走,他慢慢的走到了轉角,繞著醫護站走了半圈,回到自己原來躺著的病房。
當他再次在那張病床上坐下時,早已大汗淋灕。
「她忘記了。」
自始至終都跟在他身後的夏雨,看見他的一舉一動,當她跟他回房,只能開口道︰「什麼都不記得,她的記憶,只停留在兩個多月前,楚欣欣到店里找她的那一天,其他的,她都忘了。」
「我知道。」
他深吸口氣,再吸口氣,試圖平復胸中那糾結成一團的痛。
「那很好,」抬起手,他抹去臉上的汗水,听見自己粗啞淡漠的聲音回蕩在空氣中︰「你也說過,那是她的自我保護機制,那些遭遇,她不需要知道,也不需要記得,那會對她比較好。」
「我知道我說過什麼。」夏雨在床邊坐下,輕觸他的手臂,柔聲道︰「但也許你不需要完全從她眼前消失。」
他緊抓著床沿,抬眼看她,眼里滿布無以名狀的苦與痛。
「她把那些記憶封閉起來不是沒有原因的,你不知道那個男人對她做了什麼,你不知道對她來說那一切有多麼恐怖,她寧願死在惡夢里,也不想清醒過來面對它。」
他看見她站在那噴火龍前,他知道她仍有機會閃過,但她沒有動,他看見她的表情,知道她在想什麼,她很害怕,怕那個傷害她的變態,而有時候,死了真的比活著更好。
在她夢里,所有的斧頭殺手都是那個男人,那個迪利凱‧史托。
而那座亂七八糟的城堡里,有一個地方她絕對不去,無論再怎麼危急,她也絕不去她住的那間房,她下意識在那上頭加了許多鎖。
他強行闖入了她的房間,他不是故意的,他剛進去時,以為她在那里,躲在那間房。
她不在,那房間里,只有她的記憶,她被羞辱、玩弄、毆打,拼了命在心里哭著吶喊求救,卻沒有人來救她的黑暗記憶——
他知道她的遭遇生不如死,但真正看到、感受到那一切,讓他幾乎無法承受。
現實太痛苦,她寧願把現實當作惡夢,惡夢當成現實,因為就連惡夢也比現實好,至少在夢里,她能逃跑。
所以她將那一切全都關了起來,層層封鎖。
「我不會冒險讓她再經歷一次那種痛苦,她不需要復習那一切。」肯恩看著眼前的女人,道︰「她的記憶停留在去亞倫堡之前是有原因的,她必須忘了這一切,才不會想起那虐待她的變態。」
而那,包括了他。
「所以,我是不是需要消失在她眼前?」他藍眸深幽,握緊了雙拳,苦澀的道︰「是的,我需要。」
因為她需要。
夏雨震懾的看著肯恩,領悟到他早在醒過來之前就決定好。
湛可楠不能想起他,不能記得他。
他的存在,只會成為開啟她惡夢的鑰匙。
肯恩咬緊了牙關,深吸一口氣,再吸一口氣,吐出在她夢中,就已經得到的結論。
「所以,這樣就好。」
如果可以保護她,可以不讓她重新經歷那一切,他願意只當個陌生人就好。
他眼角微抽,苦澀的啞聲道。
「這樣就好……」
天黑了。
又是一天。
時間總是在她稍不注意時,迅速溜走。
發現早已過了她打烊的時間,湛可楠看著窗外不知何時降臨的夜幕,伸了個懶腰,起身收拾桌上的工具,然後到門外把外頭的花盆搬進店里;她記得下午有客人說有台風要來了,似乎半夜就會登陸。
外頭的風已經開始變強,還飄下了些雨,空氣里充滿著潮濕的味道。
忽然一陣強風刮來,將停放在對面店門口的單車吹倒在地。
她嚇了一跳,撫著胸口,看見對面的店老板匆匆跑了出來將車扶起,牽回屋內,路上有個行人手上提著一大袋的碗裝泡面,另一位機車騎士前方更是堆滿了餅干、面包等不需要煮食的干糧。
街上大部分的店都已經熄燈打烊,只有巷口那間便利商店還亮著燈。
幸好她下午就把食物買好了,她猜那間便利商店現在恐怕也沒剩多少泡面能讓人采買。
可楠慶幸的想著,一邊加速收拾自己的小盆栽,然後關掉了招牌燈和店里的營業用燈,將鐵卷門降了下來,然後上樓把二樓的窗戶也都關上鎖好,才回到房間的浴室里洗澡刷牙。
鏡子里的女人,看起來不再瘦得像骷髏,她將臉湊近一些,撩起瀏海。
她額頭上的疤看起來還是有點恐怖,但在她努力使用美白產品之後,它總算沒那麼顯眼了。
自從意外發生之後,已經過了三個多月,她回到店里也兩個月了。
這兩個月,母親一直派人守著她,要是她沒接電話,湛月暖會立刻親自登門查看,活像怕她一不小心會有個什麼閃失似的。
她很好。
她失憶了,因為撞到了頭,失去了整整兩個月的記憶,但她很好。
雖然她完全不記得自己為什麼會大老遠跑去法國玩,然後失足摔下山坡,可既然所有人都這麼說,她沒有多加爭辯。
她就是撞到頭了,她就是忘記了,對于想不起來發生了什麼事,她真的也很無能為力。
她在法國的醫院里躺了兩個星期,然後又被帶回山上老家養了一個月的病,才終于得已月兌離苦海。
她一再重復和母親保證自己的身體健康,她不想再回山上去住,她當初會離開就是受不了家族里那些長輩的過度關心與干涉,或將她拿來和湛華比較。
當然沒有人真的說出口,可她知道她們在這麼做,她雖然沒有天分,但她可是有耳朵的,偏偏有人講話就是很沒有大腦。
每當遇到這種事,湛華都比她還要尷尬,她很想告訴湛華不用介意,很奇怪的是,她真的已經不介意了,不介意被拿來比較,她甚至會拿來開玩笑,不過湛華卻笑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