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回事?地震?何雅穩了穩微傾的身子。
是錯覺嗎?空氣中湖水的味道變得濃郁腥稠、就連頭頂上的蟬鳴聲也變得震耳欲聾,遠方彷佛有一聲轟隆巨響……
「小姐?你還好嗎?」瞅著何雅踉蹌的身體與發白的臉色,男人開口詢問。
暈、好暈……交錯參疊的畫面、浮蕩刺目的陽光、時近時遠的男嗓,他的聲音篤沉厚實,只要听過一次,就很難忘記……
何雅努力睜眸,試圖想看清男人的臉。
「我、我很……」「好」字尚未出口,男人的臉便像失焦般逐漸暈散,何雅眼前一花,意識無預警墜入昏茫。
「小姐?小姐?你還好嗎?」男人快步沖向前,焦急的話音逸去在蟬鳴擾人的瓊林湖畔。
周遭亂哄哄的。
何雅隱約記得她听見好大一聲巨響,接著有救護車的鳴笛聲靠近,她虛弱無力地躺在推床上,被一群人緊急迅速地移動。
「你說她剛才被地震掉落的天花板砸到?」急診室的護士小姐檢查了下病患的外傷,抬頭問一旁的家屬。
「是。」一道余悸猶存的男嗓回。
「病患被砸到當時就失去意識了嗎?」
「是。」
「病患有什麼疾病史?有開過刀嗎?家族有什麼遺傳性疾病嗎?」
「沒有。」
「好。」護士為昏迷的病患量完血壓,俐落地抽完血,簡單處理好外傷,掛好點滴,接著又對病床旁的男人道︰「等一下值班醫師會來做詳細的檢查。」
「好,那我太太她——」男人後面說了什麼,躺在病床上的何雅已經听不清楚。
身體好痛……頭好昏……她是怎麼了?她不是在學校里嗎?難道是中暑昏倒被送到醫院?可是為什麼中暑身體會痛?她剛才听見的那聲巨響又是什麼?
而且,旁邊那道男嗓很低很沈,听來好特別,有股說不出的耳熟……他說什麼他太太?他太太是誰?說話的女人又是誰?
何雅意識昏沉,眯成細縫的狹窄視界里,似乎有許多模糊晃動的人影。
她朦朦朧朧地想睜眼起身。
「何雅?莫太太?」見床上病患動了一動,似有將醒的態勢,急診護士開口喚她。
何雅?莫太太?她在喚誰?
她是何雅,可卻不是什麼莫太太。
何雅努力掀眸,尚未完全清醒,胸骨便感到一陣劇痛,急診護士以指關節壓她的胸骨,給予痛刺激。
痛、好痛……何雅深呼吸了幾口,意識徹底從混沌回到清明。
她動了動肩頸與手指,細微刺痛牽動四肢百骸,渾身有種骨頭散過再拼接回去的疼痛感;好不容易將眼楮完全睜開,映入眼簾的是一室潔白亮眼的燈光,撲鼻而來難受刺鼻的藥水味,令她更加暈眩。
這是哪兒?醫院?何雅微眯了眯眼。
「我去請醫師來。」護士見痛刺激有效,病患已完全清醒,原就忙得跟陀螺似的身影又瞬間轉走。
第1章(2)
「小雅!」病床旁的男人跨步沖到何雅身旁來,向來平靜無瀾的面容上難得顯露慌張。「你沒事吧?人感覺怎麼樣?」
方才台中發生了六級有感地震,雖說震央離台北尚有一段距離,但妻子所在的烘焙教室天花板卻不偏不倚地落下,就這麼砸在來不及逃跑的妻子與幾名學員身上。
他眼睜睜看著他的妻子在他眼前落難,只差那麼零點零幾秒的瞬間,他卻無法救她。
念及至此,莫韶華無法克制地渾身輕顫。
小雅?男人喚她喚得親昵,可他是誰?她似乎有听過他的聲音。
何雅抬眸睞向音源,凝注男人的雙眼盈滿困惑。
「你……我……這是醫院?我怎麼在這里?」她不認識這名男子,可又像在哪里見過?他的聲音似乎有些熟悉?何雅腦子脹痛,一時理不出思緒,決定先弄清楚自己到醫院來的原因。
「小雅,我去烘焙教室接你,剛好踫上地震,天花板掉下來砸到你,你忘了嗎?」
「烘焙教室?天花板?我?」何雅顰眉,沉默了片刻之後,緩緩地搖了搖頭。
她是依稀記得有听到一聲極大的巨響,但是……她應該在學校里,她趕著上語言學,她跑過瓊林湖畔……
「你在說什麼?我沒有選修什麼烘焙課……而且,你又是誰?是你送我到醫院來的嗎?我在學校里昏倒了,學校應該會通知我母親到醫院里來,我媽呢?她還在路上嗎?」
你又是誰?是你送我到醫院來的嗎?
莫韶華聞言一震,瞅著何雅的臉色有些迷惘,怔愣良久。
何雅迎著他視線,莫名與他對望,不解男人為何突然沉默,瞧著他臉,終于瞧出幾分端倪。
對了!瓊林湖!眼前這男人很像她在湖邊遇到的那一位西裝筆挺的男士。
雖然他的年紀似乎大了一些,眼角也多了幾許細紋,但依然戴著副斯文的薄框眼鏡、一頭短直發依然服貼、俊逸面容依然溫雅冷肅……
何雅抿了抿唇,有些試探地開口。「我在瓊林湖,趕著要上語言學,踫上一個男人,長得跟你很像,比你年輕一些,請問是你的親戚嗎?我昏倒前拿著他的手機,請問你知道我有沒有把他的手機摔壞嗎?那支手機是未上市的新款,他人在哪里?如果我把他手機弄壞了,我得想辦法賠他一支新的……」是不是湖邊那男人有事走不開,只好托親朋好友送她來醫院?
莫韶華听了何雅這番話,臉上神色顯得更怪異了。
妻子現在口中提的,是他們兩人當年在校園內初識的情景。
她是怎麼了?因為氣他擅闖她的工作領域,所以想把這十年來發生的一切盡數抹滅?抑或是因為意外,神智尚未清醒?
「慘了,現在幾點了?語言學應該鐵定趕不上了吧?我得開醫生證明才能請病假……還有,如果你認識那個在學校湖邊月兌鞋且穿西裝的男人,可不可以幫我問問他的手機還好嗎?如果得賠他,我一定會負責的……」
「小雅,你別鬧了!」莫韶華本就心思紊亂,此刻更是心緒翻涌,猛然爆出一句大吼,驚動了何雅與一旁的若干病人與家屬。
急診室本就是人來人往的大通鋪,病床與病床之間僅以一道門簾阻擋,莫韶華失態之後,驚覺自己此舉十分失當,只好壓低音量,微抑的嗓音听來有些氣急敗壞——
「小雅,你別開玩笑了,你說的那支手機早就作古不能用了,湖邊那男人就是我,是我莫韶華、你的丈夫,你在說什麼傻話?我們已經結婚八年多了!」
「莫韶華?誰?我的丈夫?」男人口中述說的話語越來越奇詭,何雅遍尋腦中記憶,確實對「莫韶華」這三字一點印象也沒有,隱約感到有幾分好笑。
「瓊林湖旁那男人怎麼可能是你呢?你怎麼可能一瞬間老這麼多?而且,我怎麼可能跟誰結婚八年多呢?我才大二要升大三,今年不過二十歲啊!」
「小雅,你究竟在說什麼?就算你再怎麼不高興我到烘焙教室去找你,也不該拿這些事情來開玩笑。我真的很擔心你……你知道當我看見那片天花板掉下來……當我看見你在我眼前昏倒……」莫韶華低沉話音一收,眸色一黯,卻無法繼續說下去。
那是一種渾身血液被抽干的感覺,當他看見何雅在他面前墜跌。
即便他是因為懷疑何雅有外遇,才擅作主張地尋到了妻子工作場所去,但是……在意外發生的那一剎那,他心頭涌上的只有他們過往的情分,與擔憂失去她的恐懼。
十年來的恩恩怨怨、紛紛擾擾;婚姻生活當中那些順利與不順利的點點滴滴,在即將天人永隔的死亡面前,都顯得那麼不值一提與微不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