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再安安順順沿著回廊而行,卻是直接穿庭而過,直到抵達位于更里端的一處精致雅軒,她才緩下步伐。
烏亮眸子溜轉了圈,她深深呼息吐納,挺直背脊,然後才舉步踏進雅軒內。
入內,穿過小堂廳,她越走越心驚。
八成習了武,眼、耳、口、鼻,甚至是皮膚,對外的各種感觸皆比尋常人敏銳許多,此時,雅軒內的氣流不太對勁,繃繃的、緊緊的,繃到讓人肌膚發癢,又宛若扯緊的一張薄紙,再多加一點力氣,準要「唦」一聲從中撕裂。
停在一長幕的紗簾外,她眉眼低斂,輕輕說了聲。「公子,小姐的藥煎好了。」
簾內是姑娘家香閨。
透過紗簾隱約覷見兩抹身影——女子臨窗而坐,臉朝外,男子則坐在離窗約三大步的一張花梨木椅上。
樊香實咬咬唇,硬著頭皮欲再開口,里面已傳來陸芳遠淡靜的聲音——
「端進來。」
「是。」騰出一只手撩紗,她趕緊鑽進去,把托盤擱在花梨木桌上。
雅軒內氣太稀薄,薄到讓人呼息窘迫,她脹紅臉,眼珠子仍不太安分地溜動……她瞄向窗邊那名過分縴細的女子,後者散著一頭青絲垂至腰間,側顏清麗絕倫,即便病中,也美得驚人,只是美人此時一臉抑郁,淡色瑰唇緊緊抿著,眼眶似乎還有些紅了……唉,害她也跟著心疼起來。
悄悄地、很費勁地用力調息,她眸光慢吞吞地溜向青袍男子。
她家公子依然是肩舒目靜,氣定神閑,小姐跟他鬧,他也不怒,有時鬧得凶些,亦不曾見他露出過厭煩表情。
在她記憶中,小姐跟公子鬧得最凶的一次,是為了當多公子帶她進「松濤居「的這住事。那時她心里很難過,第一次嘗到被人討厭的滋味,那樣的厭惡完全沒來由,她模不著頭緒,但若要頭一甩,瀟灑走人,卻不知自己能走去哪里。
她是厚著臉皮住下來了,寄人籬下,就想討個地方安身罷了。
只是這幾年下來,小姐對她雖然冷冷淡淡,正眼也懶得瞧一眼,倒也從未仗著主子的身分賤待她、刻薄她。
說實話,她是挺同情小姐。
小姐的身子骨從小就需調養,日日都需以湯藥補氣,藥喝久了,對啥都沒胃口,灶房那邊就變著法子將藥加入膳食里,小姐心情好時多少會吃些,要是又郁結于心,那就難說。
包可憐的是她沖著公子發脾氣,若能激得公子變臉,或者她心里會舒坦些,偏生公子就那八風不動的脾性,面對她的怒氣,一貫的溫言淡笑。
小姐肯定很無力吧……可憐的、可憐的小姐……
唔,是說公子也有不對的地方啦,許多時候確實管太多,照看得太過周全,小姐比她還長五歲呢,公子總把小姐當孩子管,真的是不對啊不對……
「阿實——」
「嗄?!」她渾身一震,差點跳起來,以為內心暗自編派公子的那些話被听見,待回過神,才發現自個兒偷瞄的行徑早被主子逮個正著。
陸芳遠神情未變,只淡淡道︰「請你家小姐過來喝藥。」
「啊?呃……是。」領命,她往窗邊挪近。
坐在那兒的美人兀自惱著,瞧也不瞧她一眼,她硬著頭皮開口︰「小姐,阿實端來剛煎好的藥,還有一碗銀耳紅棗蓮子羹,小姐好不好——」
「去告訴你家公子,我不想喝,不要喝。」殷菱歌一下子堵了她的話。
這……非得這麼玩她嗎?
樊香實悄悄糾了一下秀眉,回眸望著陸芳遠,吶吶道︰「公子,小姐說……說……」
「阿實,問問你家小姐,要怎樣她才肯喝藥?」
她覺得……她家這位公子真玩上癮了。
徐靜的語氣,溫淡的神態,好似小姐想這麼玩,他就舍命陪佳人,即便議事廳千里迢迢來了兩位「武林盟」的重要人物他也不理。
「小姐,公子要阿實過來問,那個——」
「我要出去透透氣,我要騎馬,我不要成天待在『松濤居』里!」殷菱歌突然緊聲嚷著,擱在窗稜格上的縴指驀地收緊。
房中靜默下來。
樊香實望著那張幾無血色的美顏,胸口抽了抽,有些難過。
唇微嚅,她想說些什麼,說什麼都好,只要能安慰小姐,但……小姐最想听到的安慰話語,絕對不會出自她的嘴。
她忍不住再次回眸,盯著自家公子直瞧,沒察覺自個兒眼底流露出多少殷殷期盼和無聲的懇求。
仿佛在回應她的請求,陸芳遠微微一笑,道︰「菱歌,乖乖喝藥,好嗎?」略頓。「喝完藥再把蓮子羹吃了?」
一會兒,殷菱歌終于轉過臉容。「那……那師哥是答應了嗎?」美眸一瞬也不瞬地直望著眼前男子。
「不答應成嗎?」他嘴角揚高,有些莫可奈何,又有些寵溺神氣。
「師哥……」低幽喚著,眸光漾開水霧。
……所以,沒她樊香實什麼事了吧?
她靜靜退開一小步,再退開第二、第三小步,然後,她看見公子在此時端起托盤里那盅湯藥,揭開白瓷盅蓋,持著小匙,起身走向淚光瑩瑩的小姐。
真沒她的事了。
小姐鬧脾氣公子,總能好生安撫的。
深吸口氣,再重重吐出,也不知是如釋重負了,抑或心頭更沉……樊香實甩甩頭不多想,悄悄退出紗簾外。
倘若心里沒藏什麼,就該頭也不回走得瀟灑,但是啊,她究竟是怎麼了?走沒幾步,身子好似被無形的力勁扯住,扯得她不禁頓住步伐,還怔怔回眸。
于是,怔怔回眸,怔怔看著。
朦朧紗簾內,男子已去到姑娘身邊,他站著,她坐著,他舀起熱呼呼的藥汁吹涼,親自喂食,她溫馴張嘴,慢慢啜飲。如此一匙接著一匙,直到瓷盅內的湯藥完全喂盡。
那抹頎長清俊的身影一轉,正要拿來那碗蓮子羹,坐在窗邊的美人兒突然撲進他懷里,未語淚先流,而淚水一落,又哪里需要言語?她抱住他嗚嗚輕泣。
哭聲透出紗簾,男子的嘆息也透將出來。
樊香實心想,她是明白小姐的眼淚,小姐若待公子不好、對公子發脾氣,過後,小姐便覺內疚,總懊惱得要命。
每每見他們沖突了又和好了,和好了又有可能再次沖突,她的心也跟著高高吊起,很不好受啊……
紗簾內的景象讓她雙眼泛熱,想別開眼,心被牽扯著,怎麼也撇不開臉。
有時,她也想毫無顧忌地撲進某個人懷里,像似她還是個長不大的小泵娘,永遠有一副寬闊且強壯的胸膛供她盡情依偎……她是羨慕小姐呀!盡避同情小姐,卻也羨慕著她。
立在紗簾外發怔,小腦袋瓜是萬千思緒又思緒萬千,驀地,紗簾內那男子頭一抬,往她這兒瞧來。
她心頭一震,面頰猛地發燙,被騰騰升起的體熱攪得頭發昏。
他在看她,懷里擁著輕泣的小姐,他卻在看她。
雖隔著紗簾,那雙男性眼瞳仍深邃得教人心驚,似匯聚著太多東西,卻深幽幽不見底,然而她道行太淺,沒辦法辨識。
她臉紅心熱。
一些藏在心底深處、連她自個兒都尚未弄清楚的東西突然之間蠢蠢欲動。
這一動,有什麼如潮浪般涌來,一波接連一波,無情且多情地拍擊。
她被這股無名大浪兜頭罩下,罩得頭暈目眩,淚水都快不爭氣地冒出眼眶,忽覺得心醉且心虛,再不敢多看。
她後退再後退,然後踅身,快步離開雅軒。
第3章(2)
入夜。山風張揚起來。北冥十六峰的春夜,風中挾帶林海間自然腥味的爽冽氣味,若仔細品嗅,還有一抹幽微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