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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世界最大的单体卫星厅——浦东机场卫星厅三期融资、W航空公司并购巴西机场,这两个项目赵辉竟不假思索便接了下来。“想做点儿事情,”他对吴显龙道,“不光为自己,为家里人,为几个小的,也为S行。往大里说,也希望上海越来越好,国家越来越好。”

  国胜基金的上市答谢酒会,在市中心一家五星级宾馆举办。顾总和赵辉都在被邀请名单里。S行多年的合作伙伴,公募或是私募,行里一大半基金都是与国胜合作。老总姓于,四十出头,却已是这行的老人了。国胜连着几年销量排在全市前三,稳稳的一线基金公司。

  顾总与于总很熟,一直在角落里聊天。赵辉到餐台拿饮料时,瞥见吴显龙从门口进来,挥了挥手,叫声“阿哥”。吴显龙走近,拿了杯饮料,朝那边努嘴:“小于快拜顾总当爹了吧?”赵辉笑笑。吴显龙朝四周看看,压低声音:“不是S行,国胜现在也就是个三线小公司,别说上市,连吃饭都难。”赵辉道:“人也是聪明的。”吴显龙道:“聪明人多了,还要看胆子大不大。”赵辉停顿一下:“老薛胆子也大。”吴显龙道:“那就剩最后一条,看运气了。这世界不管什么行当,到头来全是靠天吃饭。”

  赵辉知道吴显龙对国胜有点儿心结。当初他在青浦贷的那几笔,全是通过国胜发售定向基金。上面指定的,没的选。国胜有一阵资金链不稳,差点儿关门跑路,好不容易才稳住。违规那些就不提了,也不止他一家如此,人人心知肚明,不说穿罢了。吴显龙上了年纪,对那些太张扬的人便有些看不惯。尤其在这人手里也吃过苦头,几亿险些打水漂,还落个不明不白。过去的事不提了,这行的规则是,永远捧着强势的,好坏不论。但终归心有余悸。面儿上还是一团和气,否则也不会来参加酒会。

  于总见到他,立即迎上来:“多谢吴总捧场。您气色不错,越来越有范儿了。”于总是北京人,一口地道京片子。

  “最近野山参吃得有点儿多。”

  “哎哟,那也不行,秋天了,您当心上火。”

  “没事,上火了再吃西洋参。做我们这行,都是先管眼前太平,后面的事,走一步算一步,见招拆招。你懂的呀。”吴显龙笑笑,见不远处有熟人,打个招呼,过去了。

  离开时,赵辉在楼下遇见陶无忌。原本说好让陶无忌也来的,但他没进去,只在大堂等着。赵辉特意向顾总介绍陶无忌:“就是审计部的那个孩子,去年分来的。”顾总说了些鼓励的话:“赵总跟我提过好多次,把你夸得天上有地下无,早就想郑重见一回了。小伙子越长越精神了。”赵辉奇道:“您见过他?”顾总道:“救人那次,倒吊在二十三楼的,不是他吗?网上还有照片,各种角度的。我还点赞了。”几人听了都笑。

  送走顾总,赵辉问陶无忌:“为什么不进去?”陶无忌道:“我在楼下等着就行。”赵辉看他:“现在不像我们那时候,年轻人多见见大场面,多认识一些人,没坏处。”陶无忌道:“我知道,您是为我好。”赵辉笑了笑:“我是单相思。‘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陶无忌坐赵辉的车回去。外面下着雨。今年秋天雨水特别多,连着几周都是滴滴答答。一场秋雨一场寒。赵辉忽说起李莹,说她并不是他第一个女朋友,在她之前,他交往过两三个。“早来的未必就是对的,分开也不见得是坏事,是给合适的人腾地方。”他朝陶无忌微笑,不再往下说。陶无忌猜他已经知道了。与苗晓慧正式分手不过几天工夫,行里便传开了,被视作一桩攀高枝的典型失败案例。陶无忌说:“我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避开赵辉的目光,笑笑。赵辉停顿一下:“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他给赵辉看手机里的视频——赵辉与吴显龙在车里说话的那段。赵辉惊讶的神情在脸上蔓延开,还未说话,陶无忌已飞快地把视频删了。两人沉默着。空气有些凝结。赵辉干咳几声,问他要不要喝水。陶无忌说不用。他便自己拿了瓶水,拧开,抿了一口,还是干咳,喉咙有些难受,什么也咳不出来。陶无忌说:“您在前面放我下来就行,我从后门进去,省得您绕了。”赵辉说:“绕一段没事。跟你多聊会儿。”

  回到家,陶无忌看手机,一连串未接电话,除了苗彻、蒋芮,还有苗晓慧,连打了三个。应该是蒋芮告诉她的,分手那天他一宵没睡,高烧发到四十度。这两天电话一直不断,他都没接。别人再怎样安慰都是多余的,关键还是看自己,要自我排解。刚才,赵辉这样劝他。“我觉得自己像个笑话。”陶无忌差点儿这么说,忍住了。那晚苗彻对他说“对不起”:“其实,我倒是越来越不讨厌你了——”苗彻说到一半停下,应该是觉得这话没名堂。放在那个时候,换个脾气差的,促狭话就扔过去了。陶无忌也想扔,积聚了一年的情绪,不管是怨气还是别的什么,想全部释放出来,否则人会疯的。那时候骂娘应该也没关系的。

  有人拿钥匙开门。他猜是苗晓慧。门没反锁——果然是她。包放下,她递给他一块巧克力:“吃不吃?”他认得巧克力的牌子。大学里,她第一次跟他说话,就是问他巧克力吃不吃。她一直喜欢这个牌子,口味没变过。她是个念旧的姑娘,甚至有些婆婆妈妈。他曾经开玩笑,说她是傻大姐的脸蛋,老太婆的脾气。很长一段时间内,陶无忌觉得如果他和她之间有一个人会变心,那也多半是他。她像个小妹妹那样依恋着他,无话不说,他俩之间没有秘密——他想到这,便觉得别样的窝塞,比悲伤还悲伤的感觉。

  “是我不好。”她道。

  “没什么好不好的。”他摇头,“这种事没标准答案。”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她有些苦恼地说,“我本来以为会一辈子喜欢你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慢慢地就喜欢上别人了,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他朝她看。她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吐了吐舌头。他把巧克力还给她:“我不吃。”她道:“吃吧,我多得是。”剥开包装纸递到他面前。他只好接过,塞进嘴里。她没变,还是那个单纯的女孩。对于两个刚分手的男女来说,此刻的气氛友好得有些别扭。她居然还向他建议:“胡悦不错啊。她跟程家元已经分手了,你可以去追她。”陶无忌仔细辨别,确定她完全不知道胡悦暗恋他的事。“如果你愿意,我也可以帮你介绍别的女孩。”她很认真地道,扳手指,向他细数研究生同学里合适的对象,有些他认识,有些不认识。她完全抽离出原先的身份,站在一个纯粹的朋友的立场上,给他择偶的建议。某某某,家里条件一般,可是漂亮啊,身材也性感,你们男人不就喜欢这个吗?某某某,长相普通,父亲却是一家公司的董事长,妥妥地可以少奋斗十年。还有某某某,性格比胡悦还要好,会做饭会织毛衣,标准的贤妻良母。——忘掉一个人最好的办法,便是爱上另一个人,还有什么比介绍新女友更有诚意的道歉方式呢?陶无忌又好笑又悲凉。被这样的女孩甩掉,似乎连生气都找不到由头,反显得自己心胸狭隘了。人家说了,不爱了,那又有什么法子?便是夫妻间,说离婚也离婚了,何况只是男女朋友?“爱”是个狡猾无比的字眼,既无上限亦无下限,蜜里调油时能上天入海,分手时便一文不值。全凭一张嘴,爱,或不爱。就那么简单。旁人摸不着看不见,也管不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再委屈也只得忍着,无处申诉。

  “那个男人,”陶无忌停了停,“——是不是挺好?”

  她点头,几秒后笑笑,又加上一句:“你也挺好的。”

  “我没有他好。”陶无忌居然还客气了一下。

  “差不多,你们各有各的好。”她道。把房门钥匙放在他面前。还有戒指。

  这个夜晚,因为苗晓慧的造访,这段戛然而止的恋情,镀上了一层说不清的颜色。像是铁锈色,一沉到底;又像是那种镶满亮片的舞台服,光芒在表面凸起,大片大片的,看不分明。倒让人暂时忘却伤心了,而是陷入沉思。陶无忌想起赵辉说的:“有时候我反而盼着周围全是坏得生蛆的人,那样倒也干脆了,待人做事也方便了。怕就怕人人都有一番道理,说出来也觉得没错。不好不坏,凑起来便成了一堆烂摊子。这时候,你恨不得有架飞碟从天而降,让外星人抓去,那样才好。”赵辉说这话时,一声轻叹,摇头,笑容却依然清澈。他对陶无忌说,有些事情,早经历比晚经历要好。年轻是本钱,底子好,复原得快。老了再挨一刀,便难挨了。陶无忌说:“就跟打预防针差不多,有些针是终生免疫,越早打越合算。”赵辉微笑:“没错,是这个道理。”

  “我跟赵总很谈得来。”苗彻向他摊牌那天,陶无忌这么说。

  “那就去吧,”苗彻道,“真心话,不是嘲你。”

  “赵总比你有人情味,一看就很有涵养,谦谦君子。”所以说酒是个坏东西,很要命。

  “没错,你总结得对。去吧,我祝你一切顺利,芝麻开花节节高。”

  “嘲我?”

  “说了是真心话,不是嘲你。”

  “一听就是在嘲我。”他坚持。

  “那你要我怎么办?跪下来求你?”苗彻忍不住提高音量,做了个“逐客”的手势,往外赶,“去吧去吧,哪里好就去哪里。我祝福你。退一万步讲,你这样的人将来当上行长,总比那些戆大关系户要好。我是为S行着想。所以,再说一遍,这是真心话,不是嘲你!”

  “上海人为什么说‘嘲’,而不是‘嘲笑’?”他很认真地请教。

  “哎哟!”苗彻朝天翻个白眼,露出苦相,“因为上海人会过日子,能用一个字说清的,绝不浪费唾沫说两个字。”打开门,一把推他出去,“走!”

  请的那几天年假,原先是订了三亚的自由行,没告诉苗晓慧,想给她个惊喜,现在自然去不成了。自由行是预付款,不能改期也不能退。陶无忌想了一圈,去找程家元:“有兴趣吗?”程家元皱眉:“两个男人——”陶无忌道:“双床房,问题不大。”

  “庆祝双双被人甩?”程家元问。

  “随便,想庆祝什么就庆祝什么,”陶无忌提醒他,“酒店钱我出,机票你自己买。吃饭和景点,我们一人一半。”

  淡季,前台升级到海景套房。陶无忌事先发了邮件,说是求婚纪念日。酒店做了蜜月布置,床上用玫瑰花瓣铺了个大大的心形,浴缸里放满水,也撒了花瓣,旁边是巧克力和香槟,房间里都是五颜六色的气球。两人都有点儿发蒙。程家元问陶无忌:“不是说双床房吗?”陶无忌反问:“不花钱住套房,你有意见?”

  头天晚上居然还送了情侣套餐。露天座,海风将粉色帷幔吹得一阵阵飘起。牛排也是心形的。周围俱是一对对情侣。侍应生点蜡烛时,有些诧异地朝两人看,酒差点儿倒出来。陶无忌说他是第一次住这么好的酒店,“居然是跟你”。举杯与程家元一碰:“草蜢有首老歌,《失恋阵线联盟》,知道吗?”程家元说:“知道。”陶无忌说:“失意的人,要团结起来。”程家元不解:“团结起来,把那两个女的揍一顿?”

  “跟女的没关系。就男的和男的。”

  “别再男的和男的了,”程家元朝旁边瞥一眼,“人家眼珠都快掉出来了。”

  陶无忌拿过餐巾,忽地起身,在程家元脸上抹了一把:“看你,吃得嘴边都是酱汁。”惊得程家元差点儿摔下椅子,一把夺过餐巾:“你干什么!”

  “今天怎么不穿那件红的?”陶无忌重又坐下,一脸正色,“我喜欢你穿红的。”

  程家元嘿的一声,停了停,翻个白眼,逼尖嗓子:“讨厌!”

  大海有疗愈的作用。尤其晚上,一眼望不到边际,天与海,都是茫茫,黑暗中混作一团。没有方向,人成了宇宙中不知所终的一点。只看得见星星。海风扑面而来,咸咸的,混着腥气,还有冰冷的石头味——应该是拍打着礁石而来的。海浪声忽远忽近,忽轻忽重。没有节奏也是一种节奏。那瞬的感觉是,人像被什么包裹着,明明是赤膊上阵幕天席地,却连毛孔都有种被关照的滋味,轻轻拂着。仿佛有人在耳边低语,或是挠痒痒。像婴儿在母体里,便是不见天日也不打紧,自有自的徜徉。从头到脚都觉得充盈。惬意得莫名其妙。

  程家元说,其实是他甩了胡悦:“我提的分手。”

  “不想让她难做,”陶无忌懂意思,“所以抢在前头当恶人。”

  “别搞得像很了解我似的。”程家元嘿一声。

  “晓慧那个新男友,我见过照片,他们看着挺配。”

  “结婚要是请你,你去不去?”

  “去。在酒宴上偷偷开瓶最贵的酒,让那男的心疼得没法入洞房。”

  两人都笑,挓挲手脚躺在沙滩上,一动不动的。

  程家元说赵辉找他谈过一次:“浦东机场卫星厅三期融资招标,他带队,点名让我写方案。”陶无忌一怔:“大项目啊。”程家元点头:“经理也找过我了,叫我这阵子别的不用管,只盯这一个项目就行。”陶无忌问:“你怎么说?”程家元道:“我说再考虑考虑。”

  “浦东机场卫星厅是配套上海发展的大工程,是世界最大的单体卫星厅,市领导非常重视,做成了就是几十亿的大单。这种机会放过了,以后不见得再有。”陶无忌停顿一下,“——赵总应该是好意。上海话怎么说来着?挑侬上山?”

  “‘挑侬上山’不是这个意思。”程家元纠正他,“不是好话。”

  “挑侬发财?”

  程家元点头:“差不多。”

  浦东机场那个项目,顾总是上周交给赵辉的。“你办事,我放心。”赵辉应承下来。卫星厅计划2019年建成,为浦东开发三十周年献礼。前两期融资,S行都排在后面,这次是势在必得。还有一桩,W航空公司并购巴西机场,S行已经介入,但据悉某国外投行也蠢蠢欲动。论经验,S行把握不大。“这种跨国并购,S行还没真正做成一次。成不成就看你了。”顾总开玩笑,“都是民航业,跟飞机杠上了。”赵辉得令,当天便凑了个班底,大致与“上海1号”那次相同。另外提了两个新人:程家元、钱斌。

  “做生活都有点儿牵丝攀藤。”业务部经理实话实说。

  “年轻人嘛,多给机会,多向老同志学习,才能进步。”

  赵辉那瞬脑子里忽冒出“造星”两个字,想了半天,才记起是苏见仁说的。人不在了,承诺依然要兑现。相比前阵子,赵辉最近竟愈来愈平静了。也不知怎的,人一松,想做的事反倒多了。按说这两个项目不接也可以,单凭“上海1号”一桩,也够光荣到退休了——他竟不假思索便接了下来。“想做点儿事情,”他对吴显龙道,“不光为自己,为家里人,为几个小的,也为S行。往大里说,也希望上海越来越好,国家越来越好。”

  “你境界比我高。”

  吴显龙几句话在嘴里含了半天,还是说了出来:“阿弟,这几天我想了又想,显龙集团现在是到生死攸关的地步了,股票天天跌,拆东墙补西墙,好几笔融资都出问题,眼看着就要关门大吉。本来呢,让它自生自灭也不是什么问题,但我就是不甘心。我跟老天爷斗了一辈子,还没出生就在斗,孃孃起初不想要我,吃堕胎药,又跳又蹦,可我还是生下来了。我不甘心,不到最后一刻,我绝不甘心。——最后一次,阿弟你帮我最后一次,好坏只搏这一记。这次过后,我保证再也不来烦你。”

  “这一记”是指徐家汇一幢三十层的写字楼,七八年前建成,几乎是空关。目前与一家跨国酒店集团在谈,准备将其中二十三个楼层改建成五星级酒店。此外,江浙好几处烂尾楼也将同时改建,商场或是酒店,还有分时度假公寓。吴显龙给赵辉讲他的一系列计划,步步为营,精打细算,讲到后来鼻头都亮了。他像个老小孩,一口气始终是憋着。身体再差,精神头儿总是足的。像他说的那样,跟老天爷斗。赵辉有时候也可怜他,又有些不解,无儿无女,这样拼又是为谁?像一道复杂无比的数学题,sin(正弦)、cos(余弦),又是开根号又是求幂,结果到后来竟是个“0”——白忙一场。

  赵辉没接口。吴显龙懂意思,便不再往下说。愈是好兄弟,愈是要留余地。也不冷场,径直谈东东的事。吴显龙问:“决赛画什么,定了没有?”赵辉笑了笑,伸一根手指,戳在自己胸口上。吴显龙道:“画你?”赵辉道:“也不知画成什么样子。”

  他说东东画好后,没给任何人看,便寄了出去。“孩子一大,便管不住了,只得由他。”

  “反正你底子好,美男子一个,也不怕。”

  “那种抽象派也麻烦的,画出来哪里还像人?”

  赵辉瞥见吴显龙失落的神情,藏在笑里。像女人没涂匀的粉脸,面儿上浮着一层,有些突兀。他不容易,赵辉也不容易。忍住不看、不听,硬下心肠只是插科打诨,顾左右而言他。别人倒也罢了,偏偏是吴显龙。赵辉心里也粗粗替他算过,翻身要多少数目。老阿哥是有些豁出去了,像赌博的人,愈到后来愈是胆大。赵辉想劝几句,又觉得既然帮不上,多说只是触人家心境,便只字不提。从东东又聊到蕊蕊。吴显龙问蕊蕊眼睛最近怎样。赵辉说,蛮好。吴显龙说:“蕊蕊好,你才好。”赵辉说:“没阿哥帮忙,我们都好不了。”吴显龙说:“你帮我更多。”两人嘴上竟越来越客套。愈是这样的话,有口无心,反而愈是说得利落。赵辉最后一声“阿哥”出口,声音竟有些发颤,与眼下的气氛不符。

  “阿哥,我最近常常想起小时候的事。那时候条件不好,但日子过得蛮惬意。”

  “小时候觉得惬意,那是以前,现在你再去过过看。”

  “等再过几年,我退休了,你也退休,我们一起住到乡下去,肯定也惬意的。”

  吴显龙朝他看,半晌,笑得有些凄然:“我没那个福气。”

  赵辉那瞬也有些凄然。不敢再说,也不敢停下,只是闲聊。提及那两个项目,吴显龙道:“我帮你也想一想。”赵辉想说不用麻烦了,嘴里出来的却是:“谢谢阿哥。”

  不久,开方案讨论会。十来个人,程家元坐在最边上,依然有些犟头倔脑,眼睛自始至终不看赵辉,却是听得挺认真。别人讨论时,他插了两句,不在点子上,但也不算太傻,比想象中好许多了。他与钱斌负责执笔。赵辉冷眼旁观,觉得他对钱斌多少有些敌意。钱斌怎么进的S行,人人清楚。赵总的心腹,专用来挟制他的,他必然这么想。赵辉倒也不是完全没这个意思,橄榄枝伸过去,被他不情不愿地握住。赵辉是想着苏见仁最后那面,言辞间都是对儿子的情意。好几次晚上做梦,都梦见他咬牙切齿的:“我儿子,哪里输给别人了?”一会儿气急败坏,一会儿又煨灶猫似的。赵辉也是有儿子的人,知道他那瞬是什么心情。老苏是个可怜人,看着毫不可怜的可怜人,才是真可怜。赵辉一想到这些,鼻子便一阵发酸,心揪得生疼。那天程家元原是一口拒绝的,转身就走。赵辉叫住他:“你若想踩扁一个人,先要自己站稳才行,否则就是笑话了。”程家元盯着他半晌。赵辉迎着目光,神情温和,心里竟有些害怕,怕他最终拒绝。“你父亲希望你比他强,他到不了的境地,盼着你能达到。你将来会成为怎样的人,我说了不算,你父亲说了也不算,归根结底还是看你自己。”赵辉说完这两句,瞥见这孩子眼圈一点儿一点儿泛出红色,眉宇间的愤慨依然还在,像个徽章,贴在面前,也是保护色。到底还年轻,娇生惯养长大,哪里经过这样的事?线头还理不出来呢。赵辉是在教他踏入社会第一课,懂得人的不易。做人不易,识人也不易。人是天底下最复杂的东西。倘若能三言两语说清,那便不是人了。人生路上那些荆棘丛,谁又不是徒手劈开一条血路?总要先闯了再说。入了门,才有下文。

  还有钱斌,最近见了他,话竟比以前更少了。赵辉知道是什么缘故。哪里都免不了有是非。旁人嘴里说出来的,加上自己心里想出来的,拼拼凑凑,真真假假。他每隔几周便去看薛致远,老薛那里自然也少不了,是番外篇,愈加绘声绘色。那天他冷不丁冒出一句,说想辞职,亲戚开了家小饭店,邀他去帮忙。赵辉劝他考虑清楚:“国企有国企的好——”心里明白这必定不是关键。这小子性子也着实犹豫,应该是早下过决心了,却又缩了回去,不说留,也不说走。卫星厅那个项目,他对赵辉说没信心,赵辉倒要反过来安慰他,谁生来就会做的?经验便是这样积累起来的,难不到哪里去。钱斌有些沮丧:“赵总,我知道您是为我好,可我实在不是这块料。要不,我还是回家跑我的钢材生意去——”赵辉又好气又好笑:“钢材生意?现在顶难做的就是钢材生意,连贷款也批不下来!你在业务部上班不知道?你要真有这扑心,十个卫星厅项目都搞定了。”

  第一版草案很快交上来。机场集团是信用七级客户,期限五年,基准利率下浮百分之十,按季付息,每年浮动一次。相应风险防范和资金监管附在后面。四平八稳得过了头,不好不坏,也是意料中的事。赵辉当即驳回:“没有亮点,最多只能喝汤,肉没份儿。”还有并购那个项目,“就你们写的这种融资方案,小学生作文似的,再过一百年,都别想比得过那些跨国投行。什么‘中国银行走向世界’,说说罢了,这辈子想都不要想!”话说得有些重了。大家都不敢作声。具体执笔的两个小的,钱斌始终低着头,程家元则一直在转笔,技术又不好,转几记便掉下来,吧嗒、吧嗒。赵辉说他:“要玩回家玩。”众人面面相觑。做不到牵头行,哪怕排第二,也是失败。赵辉忽有种预感,这或许是他职场生涯最后一个项目。凄凉从底里直透上来,却又无从说起,自己也有些莫名其妙。面儿上竟比平常更加自若。底下用力。“上海1号”几乎都成行里的标杆了,这次是自己跟自己较劲。

  顾总劝他不用急:“慢慢来,才五十出头,我明年退休,来得及。”领导私底下讲话又暖心又实在。赵辉是接班人,顾总一步步拉上来的。后面的事,八九分把握是有的,但剩下那一两分,真正是说不清的。赵辉也不是没落空过。顾总又交代了一个case:国胜的私募基金,稳健型,针对少数私行级客户。赵辉过了一遍,也是例行公事,安排下面人操办。国胜的于总,好几次邀他去打高尔夫,金卡会籍都送到家了,被他退回去。顾总嘱咐的事,做便是了,又何必单独与这人再牵上一段?不是赵辉的风格。

  那天,视频删了,赵辉与陶无忌在车里聊天。赵辉问他:“为什么?”陶无忌摇头:“我也不知道。”停了停,“——总觉得下不去手,您是那么好的人。”两人都沉默着。赵辉那瞬竟有些唏嘘,喃喃道:“我当不了你这句话。”眼圈也热了。被这稚气未脱的青年,三言两语便触到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像李莹去世那天,两岁的东东颤颤巍巍地过来,给他擦眼泪,软软的手指,又痒又暖,眼泪更是止不住。但过后仿佛真能抚平些什么。他说“您是那么好的人”,又说“换了谁我都不可惜,唯独您”,应该也有点儿难为情,忒老气横秋了,对着领导说这些,点评似的。赵辉这辈子听过无数褒赞,唯独这次,既感动又惭愧,还有些别样的怅然。许久,他叹了口气:

  “谢谢。”

  “直觉告诉我,我没有做错。”陶无忌停顿一下,“但我是审计人员,不该感情用事。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从现在起,我会公事公办。您给我做个见证。”

  “好。”赵辉点头,伸出手,与他的一握。握得很用力,像是害怕会有什么漏掉,要紧紧握住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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