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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这半年来,陶无忌打心底里敬重苗彻,更生出几分感同身受。苗彻的想法,他竟能完全领悟到。苗彻做的事,他也不由自主跟着。嘴上不说,但心里拿定主意,要成为像苗彻那样的人。

  “其实也没有那么疼。主要是害怕。”

  胡悦向陶无忌介绍文身时的细节。先消毒,将图案线条转印到身上,再割线,将多余的颜色拭去,开始“打雾”,也就是上色,用排针刺入皮肤。这是最疼的。但真到这一步,其实也服帖了,被师傅骂得没脾气了,“不做就出去,又没人强迫你”,便只得忍着。最后点高光,上白色。大功告成。老爷叔在旁边也是脸色煞白,龇牙咧嘴。总算没叫出声,比她强些。在淮海路靠近思南路的一条小弄堂里。六七年前那里有不少小店,门面开在里头,很幽秘。都是朋友介绍来的生意。老板信佛,墙上贴着一章章手写的经书,字体各异,应该是不同人抄的。正中一朵石雕的莲花,坐在小池塘里,底下灯光打上来,有些端严的意思。店名也叫“莲”。两人结束后找了家酒吧,也是就近的。“古代人止痛都用酒。”老爷叔开玩笑。她喜欢和他这样坐着,喝酒、聊天。想说什么便说什么。想哭便哭,想笑便笑。从未有人给过她这种感觉。年纪也是个缘故。隔得远了,反倒生出些亲近来,长辈与小辈那种,还有景仰。老爷叔是当得起“景仰”这个词的。倘若没有他,她是要沉下去的。旁人眼里看着再怎么讨喜,自己心里明白,其实自己眼里的世界无趣到了极点。像走在悬崖边,眼一闭,便径直掉下去。也不觉得可惜的。是他撑起了她。或者说,是两人互相支撑。她伸出的手,被他抓得牢牢的。他说他的故事,她从中看到自己的影子,一丝一缕,再亲切不过的。他是她心中的那个“底”,厚实、可靠。几十亿人中,找不出第二个。是知己,更是亲人。

  “替他做事,其实也是替自己做事。我和老爷叔,是天底下最亲的人。”

  她瞥见陶无忌喝了口茶,神情虽不变,眉宇间却有些勉强。换了其他人,听得早跳起来了。他只是静静坐着。小朋友与老爷叔的传奇,她娓娓道来,像在说别人的事。告解不就是这样吗?只管述说,不带感情,好坏尽让对方去评。她头一回在陶无忌面前生出些促狭的快意,小陶啊小陶,也让你尝尝这滋味,听人叹苦,为人排解,一担子压在你肩头,看你如何是好。心里却叹口气,自这一日起,她与他便再也回不到从前了。好同学,好朋友,在此刻打上一个大大的问号。她给自己走了一步死棋。其实也是没法子。这些年,早料到会有这天。她说出来,或是他看出来,早早晚晚的事,躲不过的。

  “苏处的那个优盘,是我偷的。家元那几天情绪很差,我去他家陪他,溜到书房。保险箱密码是家元生日,试了两次就拿到了。这东西是老爷叔的硬伤,不能留着。”

  “你知道苏处是怎么死的吗?”停了停,陶无忌问。

  “是质问?”胡悦朝他看。

  “不是。是疑问。”陶无忌加上一句,“告解亭里的神父不会质问。”

  胡悦笑了一下,摇头,笑容有些涩然,为此刻的氛围更添上几分诡异。她拿过茶壶,为他续水:“车祸第二天,我陪老爷叔去签了个器官捐赠同意书,他说死后要把所有的器官都捐出来。我问他为什么,他说,积德。还有戴副总跳楼那次,他隔天就去了贵州郊区,一口气建了二十所希望小学,叫‘尚德小学’。你大概不知道,戴副总的名字就叫戴尚德。我说他,打一巴掌给个甜枣,如果天底下的事情都可以这么操作,那就没有‘作孽’一说了。我是倚小卖小,除了我,没人敢这么说他。老爷叔自己也讲过,全天下他只听我一个人的,我是阿姐,他是小弟。这自然是哄我开心,他若是早点儿结婚生子,只怕我比他孙女也大不了几岁。”

  “我们还是朋友吗?”结束时,她这么问他。

  陶无忌点头,为了强调,还把她的手握住,放在手心里捏了两捏。她笑笑,把另一只手也放在他的手上。手心冰冷。他只当没察觉,也报以一笑。竟有些莫名其妙的仪式感了。也是极不自然的。手握了一分钟才放开。胡悦又笑了笑,说:“好,再见吧。”

  她没开车。他想也对,心情不好开车容易出事,便替她叫了出租车,目送车子驶远,在夜幕中渐渐消失。陶无忌那瞬有些后悔。她这样深夜跑来,满腹心事,只吐露给他一个人听,他却像个傻子似的,反应统统慢半怕,笨拙无比。她到底是怕给他添压力,从头到尾面带微笑,好像委屈的不是她,竟是他似的。她的语速比平常稍快些,故意不给他思考的时间,让他来不及反应。他猜她是不够自信的。那些事,真正是忒离奇了,让人咋舌。她说到“老爷叔”三个字时,微微摇头,嘴角却又带着几分宠溺,真正是自己人的感觉。她总是这样,对着钟爱的人,便全身心投入。便是错,也让人不忍说她。

  “我自己觉得不全错,旁人却未必这么想。只盼你别做那些模棱两可的事,让自己后悔,哪怕身不由己也别做。你有条件做个好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好人。”片刻后,她给他发来消息。有些话到底是要写下来才对,一句是一句。说了反倒可笑了,隔夜菜的味道,样子不变,意思却完全不同,像嘲人了。台面上未必能说出口,等分开了,看不见人,才好说心里话。

  不久,便传来胡悦辞职的消息。行里议论了一阵,也没声音了。原配斗小三,小职员被支行长夫人逼走,热闹一时罢了,不值得多提。要命的是青浦支行那笔贷款。一周前新贷的五亿,还了前年那笔基金。张行长也算是胆大了。胡悦一副金袖钉、几道小菜,便哄得他乖乖听话,还价也没有半句。是在他家里。胡悦亲自去菜场挑的濑尿虾、鲳鱼和梭子蟹,宁波海鲜正当时。汤是“虾兵蟹将”,鱼是葱烤,再加个绿叶菜,简简单单,却是好味道。酒也是她带来的。吴显龙挑了瓶年份不错的红酒。她说海鲜该配白酒,又换了瓶阿根廷的白葡萄酒,产地是冷门,酒却是异常地好。吴显龙有些心疼,说便宜这个瘪三了。胡悦说,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吃饭时张行长一双眼睛始终盯着她,倒不是色眯眯,而是眷恋到极点,痴汉模样。他道:“我真的离婚算了。”胡悦径直扔下一句:“离婚干什么?我又不会和你结婚。”她不怕他恼火,适时泼点儿冷水,兜头一棍子,免得他痴头呆脑。他果然不生气,只是问她下次几时再见面。她啐道,这次还没结束呢,又问下次。他讪讪的,偎着她,嗅她发间的气息。那天若不是最后杀出个程咬金,本也称得上是完美,该喝的酒,该办的正事,都没落空。谁会想到他老婆说好去普陀山烧香,在外头住一晚,八点不到竟回来了。招呼也不打,一边开门一边嚷着:“那边小海鲜实在太灵光,忍不住买了些,等不及明天,索性今天就拿回来给你尝——”鞋脱到一半才看到房内两人。俱是错愕的表情。女人手里的塑料袋滑落,袋口破了,一只梭子蟹爬出来,满屋海腥气。她瞥见桌上的鱼蟹。三人怔了半晌。气氛抑郁得叫人想杀人。还是张行长打破沉默,竟是破口一通骂:“上海没海鲜啊?菩萨不拜,香不烧,这么急赶回来,寻死啊!钞票多啊,烧汽油白相啊!”胡悦朝他看,有些意外了。女人被骂得一愣,许久才反应过来,大叫一声,没头没脑地朝胡悦扑去:“侬这只死女人——”张行长双手擒住,往沙发上一甩,脸上无比嫌恶:“死远点儿!”

  男女间,用力多的那一方,自是吃亏。天底下都是如此。颠扑不破的真理。

  那晚向陶无忌告解完,胡悦坐在出租车里,翻看以前的微信。大学同学的群。无非嬉笑怒骂,逢年过节说些祝福的话。毕业后便更敷衍了。另一个上海同学的群,人少些,也更体己些。去年这时候,她调来S行,每人一句“祝贺”。苗晓慧艾特陶无忌,“不许趁机对胡悦动歪脑筋”。她率先跳出来发了个贼忒兮兮的“可爱”表情。再往前翻,大四下学期,苗晓慧问她:“你为什么没喜欢上陶无忌?”她回道:“你怎么知道我不喜欢?”愈是这种时候,愈不能往后缩,抖抖豁豁反倒惹人生疑。这方面的分寸,她一直把握得很好。好得过头,就成惯性了,自己也糊涂了,好像真的不曾喜欢他,清汤寡水的朋友,比千足金还要纯的。她说“祝福你和晓慧能一直走下去”那瞬,是真的发自内心。在她看来,只要他好,她便是不好也不打紧的。这层意思,她告诉过吴显龙,心里盼着被老爷叔数落一通,促狭话扔几句,反倒舒坦些。谁知老爷叔叹了口气,在她肩上一拍:“你啊,前世欠了他的。”上周,苗晓慧给胡悦打电话,说她爸爸已经见过那青年了:“你说,我什么时候告诉无忌?”小心翼翼地征询胡悦的意见。胡悦道:“早点儿说吧,拖得越晚对他越不公平。”口气不怎么好。她猜苗晓慧应该能听出来。其实已按捺住了,她是想狠狠发一通火的。只可惜发火也不是人人能做到的。有些人天生可以发火、胡闹、被原谅,有些人却只能倾听、劝慰和原谅。分工不同。又忍不住自责,若早些把陶无忌抢过来,便不致到这地步。好心办坏事,说的便是她。到这一步,再怎样都已晚了。

  审计组枪头一转,竟要了最近几桩案子来看。说好是查上半年,这一下变生仓促,谁都没料到的。张行长问郭处怎么回事。郭处并不与他多言,只说现在审计模式与过去不同,灵活得多,不拘泥于形式与时限。张行长想,这是屁话,上面不授意,底下哪来的闲工夫?又不多半毛钱奖金。只是不知是哪里出了纰漏。隐约听吴显龙提过与赵辉的关系,按说应该是牢靠的,退一万步,便是有事,也不该这么快。

  人手一份材料。陶无忌只看几页,便去问郭处:“来真的?”郭处看他一眼,笑笑:“这话可不像陶大侠说的。”郭处很温婉的一个人,圆脸,皮肤白净,笑起来眼睛弯弯的,看着比实际年龄略小些。这几年升得有些快,又是女同志,行里流传着不少关于她的绯闻。人却是不错,工作认真,性格也好,与被审行打交道不卑不亢,相比苗彻那时,倒有些以柔克刚的意思。陶无忌看过她写的报告,文字很漂亮,据说是中文系毕业,做了五六年行长秘书才转到审计的。除了陶无忌,底下人也俱是有些纳闷,但也不敢多问,各做各事。周末加班,把审计报告赶出来。与被审行开交流会时,张行长双手抱胸坐在一边,神情委顿。前年的基金和今年的贷款加起来,情况不可谓不严重。他也没心思辩解了,对方一看就是有备而来,自己倒成瓮中捉的那只鳖了,心里只想着会到哪一步。他托胡悦向吴显龙转达,“无论如何这关要过掉,否则大家都没好处”。胡悦嘴上答应,却没睬他。吴显龙早问过赵辉了,青浦这么突如其来,究竟什么状况。赵辉说:“人太张扬,不是好事情。”吴显龙琢磨这话,矛头该是对着张行长,倒不见得是冲自己而来,稍稍放些心。又问胡悦:“那瘪三得罪谁了?”姓张的到底与胡悦更亲近些,有些事自己未必清楚,胡悦多少该知道些。“嘴巴欠,喜欢惹事。”胡悦是说戴副总去世那件事,传言很多。人活着的时候不见得对他多好,人死了倒抱起不平来,一本正经要讨公道,说姐夫死得“冤枉”。虽是私底下说,但指名道姓,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他又是那样个性的人。“活该。”胡悦说他。他叫屈,说他也冤,人人都骂他独吃自家人,害了姐夫。骂名跟死人挂上钩,一辈子都难洗掉。要不是抱了几分愧疚,那神经病女人,自己还会与她拖到现在?张行长讲起来也是一包泪。胡悦嘴上不以为然,但到底相识多年,他对自己这般掏心掏肺,要说完全不触动,也不至于,偶尔也劝他:“你这种材料,走到今日也不容易,好好对老婆,好好过日子。”是为他好。但娘胎里带来的性格若能说改便改,天底下也没有傻子了。到底是惹祸了。忍你一时,难不成还会忍你一世?戴副总的事,在S行是禁忌,知情或是不知情,都不敢提。张行长对胡悦聊的那些细节,她当故事听,也并未告诉吴显龙,却在告解那晚,漏了一些给陶无忌。

  “世事险恶。读书时听到这个词,只是一笑了之。人这辈子,真正觉出世事险恶的,应该也是少数,大都是无病呻吟,夸大其词。我希望你永远都不要体会到这种感受。”

  她点到为止,不想吓坏他,也怕他反感,把她看得愈加复杂。倘若他以为她还有别的心思,那她更是欲哭无泪了。她在他面前总是这样,说话做事都一绕再绕。既怕他不懂,又怕他全懂;既怕他吃亏,又怕他顺得过头,后面跌得更惨;既盼他做个好人,又怕他太好了,反衬得她无所遁形。一会儿想通,一会儿又纠结,反反复复。最后总是一句——她之于他,终究只是个过客。这总结客观得恰到好处,断了念想,也不致伤得很了。她安慰自己,若想要回报,又何必找他?老爷叔说得对,前世欠了他的,这债找别人讨便是,亏本买卖这辈子只做他一家,也就罢了。那晚胡悦想到这儿,把口罩往上拉些,手挡住眼圈,佯装朝别处看,心头酸得要命,连带五脏六腑都要酸出水来。

  蒋芮抢了一个同事的客户。那人是个老员工,吊儿郎当老吃老做,对客户并不怎么上心,被蒋芮钻了个空子,靠三寸不烂之舌,硬生生抢了过来。一家对外贸易公司,规模不小,每年两三千万存款逃不脱的。同事恨得牙痒痒,去经理那里告状。这人说话也促狭:“他对人家讲,他是行长的毛脚,人家拎得清,当然掉方向啦。”蒋芮猜想这话必然传到赵辉耳里,等着被开销(方言,意为责骂),谁知竟没有。他愈加悬着心,想着与其担惊受怕,不如直接送上门,倒还落个干脆。赵辉见他来,也没怎样,略提了一下那事,只怪他不该抢客户:“大家在一个办公室上班,抬头不见低头见,多尴尬。”蒋芮竟有些委屈了:“您该知道我为什么这样。”赵辉奇道:“为什么?”蒋芮怔了一下,到底没有直说,拿陶无忌来做类比:“他为什么来的S行?——我比他更有诚心,也更有耐性。”余光瞥见赵辉若有所思,心头一凛,想,别惹恼了他才好。赵辉停顿片刻,缓缓道:“所以呀,你们是好朋友嘛。”

  蒋芮特意提了一下东园公司的那笔房开贷,上个月赵辉交代他办的。蒋芮头一回做这么大的case,又是赵辉派下的,自是尽心。单看材料并无异样,心里清楚,天上不会掉馅饼。这时冷不防提出来,有些突兀。“赵总给我机会,我一定好好干,不辜负您的厚望。”面儿上很诚恳,一丁点儿别的意思也不露。赵辉朝他看,沉吟着:“——倒也谈不上厚望,你是我介绍进来的,别给我闯祸就行。”蒋芮忙拍胸脯担保:“不会不会,您是蕊蕊的父亲,就跟我自己的父亲一样。您好,我才好,这道理我懂。”表忠心的痕迹有些重,急吼吼了。他朝赵辉偷看一眼,还好,脸色不差,眉宇间似是还温和了些。一激动,又是一句:“您放一百二十个心。”

  蒋芮问陶无忌:“敲未来老丈人竹杠,会有啥后果?”陶无忌愣了愣:“没敲过。——又问赵总借钱了?”蒋芮摇头:“准确来讲,不叫敲竹杠,用‘要挟’大概更合适。”陶无忌吸了口气,不再往下问。蒋芮停顿一下,有些哀伤的口气:“别看不起我。”

  周末,陶无忌去苗彻家。邀请有些突然,苗彻一个短信:“有空吗?来我家吃饭。”中午约,晚上去。他问苗晓慧,半晌没回复,心情忽有些激动,预感这将是一次里程碑式的会面,有承前启后的意义。没有西装,凑合着把工作服熨了一下,皮鞋擦得锃亮,头发吹得蓬松,往镜子前一站,小伙子还挺精神。在附近超市买了补品和水果,叫辆出租车直接过去。苗彻开的门,露半个脑袋,又冲进厨房。“没菜,烧个老鸭汤,在小区对面的盒马鲜生买只帝王蟹清蒸,再拌个黄瓜,马马虎虎吃吃。”陶无忌忙道:“不马虎不马虎,这么高大上——”等了半天,没见苗晓慧出来,不禁纳闷,嘴上兀自闲聊,“苗总真是时尚啊,还会在盒马鲜生买东西,我爸跟您差不多年纪,连支付宝是什么都不知道。”借着去卫生间洗手,瞥见两间卧室都空着,没人。阳台上晒着衣服,粗略一看,全是男式的——猜想父女俩又闹别扭了,晓慧多半搬回了胡悦家。怪不得不回信息,应该是心情欠佳。陶无忌顿时失望了。半日的希冀落空,一脸颓丧,被苗彻看个正着。

  “陪老头子吃饭不长肉,我懂的。”

  陶无忌挤出笑容:“就怕您看着我,吃不下饭。”也是有些泄气的。

  “吃得下吃不下都要吃,身体是自己的。人家好不好,那不重要,关键自己要好。人这辈子,不见得碰到的都是对路的人。人家对我好,那当然最好;人家对我不好,日子也要过,而且还要过得更好,气死他!”苗彻飞快地说完,往两个杯子里倒满酒,递一杯到陶无忌跟前,开场白忒铿锵有力了,瞥见这小子一副不明所以的模样,重重地与他的杯子一碰,“干!今天不是上级对下级,也不是长辈对小辈,而是两个男人喝酒,就这么简单!使劲喝,喝完我们再聊。我有很多话想对你说,不喝醉说不出来。”一饮而尽,咝着气,朝陶无忌看,努力想让神情更有内容些,为下文做铺垫,也可省力些。但不好把握,反弄得脸抽筋似的,面瘫即视感。“陶无忌!”他猛地叫道,唬得陶无忌忙应一声,坐得更直些。苗彻嘴巴动了动,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唾沫没咽好,反被呛得咳嗽了。自己也觉得窝囊,一跺脚,又是重重地干杯:“喝!喝了再说!”

  其实那晚,除了补品和水果,陶无忌还准备了另一样礼物,放在口袋里,预备相谈甚欢时拿出来,锦上添花的效果。他猜苗彻应该万万想不到——苏见仁那优盘里的内容,他做了备份,就在追悼会第二天。小心些总是没错的,有备无患。这事跟程家元都没提,怕加重他的压力。再说也不想弄得满世界都知道。他也算是谨慎了,这阵子一直守口如瓶,怕再出事端。等风声过了,才拿出来,第一个便要告诉苗彻。陶无忌想象着苗彻知道后的神情,忍不住一阵激动。那刻该是有些悲壮的,眼泪也要掉下来的。他从未想过会和一位长辈生出那样惺惺相惜的情谊来,而且还是苗晓慧的父亲。有时他觉得苗彻是老天爷派来磨炼他的,像《西游记》里那些菩萨、尊者,便是帮忙也不肯好好的,变这变那,非让人兜个大圈不可。但为人真正是没话讲的。这半年来,陶无忌打心底里敬重苗彻,更生出几分感同身受。苗彻的想法,他竟能完全领悟到。苗彻做的事,他也不由自主跟着。嘴上不说,但心里拿定主意,要成为像苗彻那样的人。

  ——到底是没拿出来。苗彻告诉他:“晓慧有新男朋友了。”他听了一怔,第一反应便是,老同志这招太烂。及至苗彻把微信聊天记录给他看——苗彻说“我忍不住了,晚上跟那傻小子摊牌”,苗晓慧说“你再等等”,苗彻说“那你自己说”,苗晓慧说“那还是你说吧,我不知道该怎么说,等你说了我再说”——陶无忌把手机还给苗彻,脑子有些乱,脸上倒是挂着笑,嘴里不由自主地开始胡说八道:“你们说的压根儿不是这事,别以为我看不懂。我又不是傻子,骗不了我。苗总您老这么棒打鸳鸯,有劲吗?您非要晓慧嫁不出去才罢休?”苗彻又翻出一张合照,苗晓慧与那青年并肩站着,手挽手,脸贴得很近。陶无忌看也不看,头别向另一边。苗彻凑近了,还没说话,陶无忌竟把耳朵捂住:“您什么也别说,说什么我也不会信。我自己去问晓慧。”那瞬便想站起来就走。但没动。反倒更从容了,倒酒,吃菜,心里想的是:“不能走,走了就僵了,中计了,成真的了。”一口酒喝得太快,喉咙一紧,全吐了出来。苗彻倒了杯水给他,刚喝进去又吐出来。陶无忌喉咙竟似不听使唤,完全不能吞咽。强自抑制着,还是笑,鼻子一酸,眼圈跟着红了。心里嘿的一声,低下头,又去拿酒,被苗彻拦下:“我给你叫车。你先回去。”他不依,较劲似的,坐着不动。苗彻扶他起来,懊恼得很:“是我不好,我沉不住气,其实应该让晓慧自己说的。你们俩的事,我一天到晚这么起劲做啥!”陶无忌摇了摇手,只是不动。苗彻停顿一下,忽地用力将他拽起来:“走,回去吧!”去拿手机准备叫车,手一松,陶无忌整个人瘫在地上,醉了的模样,手凭空抓了两记,又落下,无力地。苗彻朝他看了一会儿,叹口气,也跟着一屁股坐下来,沉默半晌,在他肩上拍了拍,有些哀伤:

  “长痛不如短痛。我是为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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