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腹背受敌
周末,齐江市繁华的中央步行大街,齐江市环保协会和生态环境局联合搞了一个“垃圾分类、人人有责”的公益宣传活动。林寒江本不想参加,但是架不住耿正和郝仁敬联合起来软磨硬泡,他愣是被两人拖到了现场。
活动现场,数百人拥挤在舞台前,参加活动的大都是环保志愿者,来自齐江大学等几所高校的师生。田小小正在台上主持互动节目,看到林寒江被耿正和郝仁敬架到现场,大喜过望,在台上大声说道:“感谢林寒江副市长参加我们的垃圾分类宣传活动,大家掌声欢迎林副市长为我们致辞!”
几所高校的师生们报以热烈的掌声,为林寒江等人闪出一条通道。
林寒江低声埋怨耿正:“真是有什么样的老师就有什么样的学生,这丫头上来就把我架到火上烤!我什么也没准备啊。”
耿正一把将林寒江推到台上:“别磨蹭了,痛快上去说几句吧,你那口才不用在这个地方就是浪费!”
林寒江站到麦克风前,清清嗓子说:“同学们,昨天晚上我在齐江大学宿舍楼前面,被一个条幅极大地震撼了!那条幅上面写着‘未按时间地点乱扔垃圾,你就是人群中的垃圾’,我在条幅前深深检讨,看来我以前就是你们说的‘人群中的垃圾’。”
台下被这个开场白引得一阵哄笑,都觉得这个副市长没有什么官架子,和平日里见到的领导不一样。
林寒江止住台下的笑声,指着台下的女大学生们说:“我看过一个小段子,说你们这些女大学生都爱喝珍珠奶茶,那么如何帮助你们戒了这种容易变胖的饮料呢?只需告诉你:珍珠是湿垃圾,杯子是干垃圾,杯盖是可回收垃圾,你们还会再喝吗?”
台下笑得人仰马翻,尤其那些女大学生,好多人都笑出眼泪了。
林寒江还要讲下去,忽然觉得头顶和后背一凉,一盆水从后面全泼到了他身上。站在台侧的田小小发出一声惊叫,一个穿得花里胡哨的年轻人已经像老鼠一样钻进商场里,台上只剩下一个塑料盆在滴溜溜乱转。台下那些师生还没看清发生了什么事,很多人还在捂着肚子笑呢。林寒江尴尬地站在台上,浑身上下都在淌水,那水又臭又黑,八成是拖地的水。耿正和郝仁敬赶紧上来护着林寒江走到台下僻静处。郝仁敬要去追那个人,被林寒江拦住了。那些师生都在傻傻地看着这一幕,他们都不相信:一个副市长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人兜头泼了一盆脏水!
三人匆忙进到耿正的车里,郝仁敬要打电话报警,林寒江脸色发青,说:“算了吧,脸已经丢了,就别再闹得人人皆知了。”
林寒江虽然主张息事宁人,但是他的手指有些痉挛,显然是在拼命克制自己内心的愤怒,这是他平生第一次遭受这样的羞辱。
耿正找出一包纸巾,帮林寒江擦拭身上的脏水,对他又劝又责备:“别生气了,我都提醒过你,你来齐江得罪了那么多人,不知道有多少人琢磨你。你这性子宁折不弯,容易吃亏,这次人没受伤就好,你也别往心里去。”
林寒江默默擦着脸颊上的脏水,目光有些凝滞,不知道心里怎么想的。
耿正问郝仁敬:“你们最近得罪谁了,被人用这种流氓手段报复?”
郝仁敬摸着自己的老脸,想了半天说:“能用这种流氓无赖手段的人,八成是那个朱光明!”
“朱光明是谁?”林寒江一脸疑惑。
耿正接口道:“原来是这个浑蛋!这个人我知道,齐江市第一大土豪!这个第一大土豪不是说他实力雄厚,而是说他平时为人土得掉渣,偏偏使钱又豪迈过人!”
“这人我听都没听过,怎么可能得罪他?”林寒江还是有些莫名其妙。
郝仁敬说:“我们这阵子搞的‘蓝天行动’,正在排查一些小型锅炉和烟囱,准备拆小联大,等到供暖季结束后,就要拆除违规排放的锅炉烟囱。进入拆除名单的锅炉烟囱大部分隶属朱光明名下的金龙供热公司,他早就放出话来了,要给我们好看。”
林寒江已经平静下来,他冷静地看着郝仁敬,说:“他们既然还能有精力琢磨这些歪门邪道,说明我们的工作力度还是不够。你们尽快把拆除小锅炉烟囱的实施方案报给市委和市政府。对了,还有齐江沿岸企业要尽快进行污染程度调查,一并拿出实施方案上报!”林寒江的语气里透露着些冷酷,对那些施展龌龊手段的人,不能和他们纠缠细枝末节,那样就正好落入他们的圈套,而是要直击其要害。
耿正暗自叹息一声,不再说话,开车载着林寒江离开了活动现场。
宣传活动多亏了田小小,反应很快,赶紧组织互动节目,化解了当时尴尬的氛围。不过新来的副市长被人在闹市泼了一身脏水,这事很快成为齐江市街头巷尾的一桩八卦新闻。
生态环境局上报的两个方案,被市政府搁置了半个多月,林寒江几次催促李子平,都被李子平以方案不成熟,还需要广泛征求各方面意见等理由推托,后来林寒江直接找到廖宇正,说:“一年的时间已经快过去四分之一了,我们上报的治污方案还迟迟不能通过,我们一点动作没有,将来怎么向环保督察组和省委复命?”
廖宇正当着林寒江的面给李子平打电话,催促两个工作方案上会的事。李子平向廖宇正发牢骚:“这个林寒江眼里只有你一把手书记,没有我这个市长,几件事情都隔着我直接找你,每次都弄得我很尴尬。”
廖宇正替林寒江解释:“他这个人性子就是这样,倒不是故意想让你为难,只是想快点把事情办成,有时候难免会不按程序办事。我们还是从大局出发,尽量支持他吧。”
“我感觉他不是不懂程序,而是自以为是‘钦差大臣’,没把这些条条框框放在眼里。廖书记,早晚有一天他也会挑战你的权威的。”
廖宇正倒是很大度:“只要他林寒江能完成生态环境整治工作,这些条条框框就算被他砸碎了,我也认了。”听了廖宇正这么说,李子平不再言语。
在廖宇正的催促下,市政府常务会总算通过了生态环境局上报的两个方案。这两个方案明确了拆除小锅炉烟囱的时间、沿江污染企业按照500米生态红线关停、红线外污染企业按照污染程度进行关停或迁址的时间和步骤。这两个方案的发布在齐江市引起了不小的震动,一些涉污企业如同惊弓之鸟,不少人哀叹这个“独钓寒江雪”下手真狠,真的要在齐江来一场暴风雪。
齐江老百姓平日里都流传:齐江市有两尊佛,一尊是官场上的王武,另一尊就是生意场上的朱光明。这两尊佛以前过从甚密,自从王武出事以后,朱光明觉得自己在政府里失去了“内援”,一心想和新来的副市长林寒江搭上关系。
此时,朱光明正把脚搭在桌子上,摸着自己肥硕的后颈,听手下的人向他汇报。
一个三十多岁的黑色西装男人说:“老总,我们已经托人三次邀请副市长林寒江过来参观,也表达了老总您请他吃饭的诚意,但他就是不答应。”
朱光明使劲拍着自己的后颈,骂道:“这个姓林的兔崽子,太不给老子面子了!我堂堂金龙公司,掌管着全市三分之一的供暖,二三百万人的冷暖都要看老子脸色行事,他也太小看我了。”
西装男人身后还站着几个衣冠楚楚的年轻人,在朱光明面前大气都不敢出。朱光明自己平时布衣布鞋,佛珠不离手,像一个在家居士一样,其实他每餐必是大鱼大肉、名烟名酒,而且他要求手下必须学习外资企业的管理模式,首先从衣着打扮开始模仿,所以金龙公司的员工出去全是黑西装黑皮鞋,简直就是日韩电影里社团组织的做派。
“你们还有什么好办法,让我和新来的什么‘寒江雪’见一面?”朱光明问那几个年轻人。
几个年轻人连头都不敢抬,为首的三十多岁的男人欲言又止,朱光明指着那几个年轻人骂道:“你们几个都给我滚出去,一群废物!”
三十多岁的男人等手下都出去以后,贴近朱光明的耳朵说:“老总,实在不行的话,还是用对付那个谁的招数对付他吧?直接拿钱去砸他!”朱光明眼睛一亮,点点头道,“好吧,阿成,还是你考虑得周全,你去准备一下。今时不同往日,我还是忍一忍他吧。”
林寒江以前在省城的时候,一直有夜跑的习惯,来到齐江市以后,由于工作繁忙,天气又冷,跑步的事就变成了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最近见天气开始转暖,偶尔不加班的时候他也会去附近公园跑跑。
这天晚上,林寒江刚跑到齐江公园门口,一辆黑色的大奔就悄无声息地滑行过来,挡住了他的去路。林寒江正诧异间,一颗油光可鉴的大脑袋从车里钻出来,满脸笑意的朱光明向林寒江拱手道:“哎呀,惊了林副市长,罪过罪过。鄙人朱光明,在林副市长您管理的企业混口饭吃,我向您赔罪了!”
林寒江看着朱光明手腕间“哗哗”作响的佛珠,心想:这尊佛终于沉不住气,主动找上门来了。看着朱光明伸过来的那双肥嘟嘟的手,林寒江沉吟了一下,还是和他轻轻握了一下手,说:“有什么急事,能让朱老板黑灯瞎火地来堵我?”
朱光明一脸愧疚,说:“哎呀,林副市长,您日理万机,我几次去办公室找您汇报工作,您不是开会就是去现场,始终没能见您一面。我就是想找机会向您汇报一下金龙供暖公司的事……”
林寒江马上制止他:“朱老板,金龙公司的事还是请你去局里谈吧,在这里说工作不合适。我今晚来公园就是想跑跑步出出汗,朱老板要是有兴趣,一起跑一会儿?”林寒江故意打量着朱光明快堆到地上的肚子,诚心给他出难题。
朱光明喘了口粗气,抹抹额头上的汗,说:“林副市长说笑了,我这身板别说跑步了,连走路都要拄拐,痛风患者!”他挪过来,贴紧林寒江的耳朵说,“林副市长,听说您还住在大学宿舍里?齐江市亏待您了啊,这事连老哥哥都看不过眼,本来想私下做主给您在齐江买套房子,一则不知道您的喜好,二则担心给您个人申报房产时带来麻烦,所以老哥哥就自作主张,给您带了点现金来。”
朱光明晃晃“哗哗”作响的手,那个叫阿成的西装男人和司机从后备厢里抬出来两个行李箱,放在林寒江面前。那两个行李箱似乎重量不轻,把林寒江看傻了。朱光明又晃晃肥嘟嘟的手,那两个人立刻退得远远的。朱光明关心地对林寒江说:“林副市长,您找个时间在齐江买套房子,把夫人接过来,免得两地分居,这也是老哥哥的一点心意。”
林寒江指着两个箱子问朱光明:“都是钱?不少吧?”
朱光明笑得像佛爷一样,伸出“哗哗”作响的那只手,对林寒江使劲张开五根手指头。“五百万?”林寒江确实有些吃惊。朱光明抹抹额头的油汗,说:“这是老哥哥的一点心意,您别嫌少,以后还有什么需要,尽管找我!”
林寒江撸起袖子,过来试着拎那两只箱子,他使出了很大力气也拎不动:“朱老板,你这点小心意,我是拎不动啊!”
朱光明心中冷笑:天底下没有不吃腥的猫,也没有钱砸不倒的官。他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了:“我都替您考虑到了,您想放在哪里,我这司机今晚就给您送去,绝对不会有别人知道。”
林寒江哈哈笑道:“朱老板,谢谢你啊,你让我开了眼界,知道500万有多重,也让我知道我没有拿500万的命。”
朱光明没料到他会这样说,一时不知怎么接话,只是讪笑着摸摸脑袋。
“不过朱老板,房子我是不需要的,我住在哪里也不需要朱老板操心。”林寒江话锋一转,对朱光明道,“我还是奉劝你一句话,如果你这500万没有地方扔,还是拿去买点设备吧,降低你那些锅炉的硫化物排放浓度。”
朱光明脸上的笑一下子僵住了。
林寒江看看手机上的时间,说:“对不起了啊,我得跑步去了,你们愿意跑就一起来啊。”说完就大摇大摆跑进公园,把朱光明晾在夜色里。
林寒江也小瞧了朱光明的韧性,这个家伙还真是一个能屈能伸的人物,公园门口的挫折并没有打消他的念头。第二天,他又抱着厚厚一摞材料来生态环境局堵林寒江。林寒江正和郝仁敬、周成功等人研究“蓝天行动”,朱光明的大油脑袋就在会议室门口似隐似现。林寒江合上文件,一脸苦笑,低声对郝、周二人说:“这家伙还真是难缠,把我的行踪摸得很准啊,看来不把我收买了是不会罢手的。”
“朱老板,既然来了,就请进来吧!”林寒江冲门外大声喊道。郝仁敬和周成功起身想离开,林寒江向他俩摇摇手,示意他俩坐下一起看看朱光明演的哪出戏。
朱光明喘着粗气,把肥大的身躯挤进门来,一脸笑容地说:“哎呀,真是巧了,几位领导都在,我正好向几位领导汇报一下金龙公司的小锅炉整改问题。”说着把一份装帧精美的材料册递给林寒江,又分别给郝仁敬和周成功也递上一份材料。
林寒江打开那份铜版纸印刷的材料,只看了一眼就变了脸色,把册子劈面扔回给朱光明。郝仁敬和周成功都吓了一跳,心想平时儒雅的林寒江怎会这么有失风度。
朱光明条件反射地伸出缠着佛珠的胖手去接,没有接住。册子掉在地上,竟然弹出一张金色的银行卡。
林寒江冷笑道:“朱老板,昨天晚上的500万是重如泰山,今天的银行卡是轻如鸿毛啊。不管是泰山还是鸿毛,我林寒江都承受不起,我劝你还是把心思用在正道上吧。”
朱光明一张胖脸变成酱紫色,弯腰很努力地去捡那张卡。郝仁敬和周成功对视一眼,明白了林寒江话里的意思,他二人赶紧把手里的材料塞给朱光明,虽然那里面没有卡,但是也像热山芋一样烫手。
林寒江喊来局办公室主任,话语里带着些怒意:“我们还要开会研究拆除小锅炉的事情,你替我送一下朱老板吧!你们办公室的人也请注意,以后我们开会的时候,不是谁想进来就能进来的!”
被赶出来的朱光明一路喘着粗气,狼狈不堪地钻进他那辆大奔里。
会议室里,周成功激动地对林寒江说:“林副市长,你是一个爷们儿!我服你!”
林寒江有些不懂,问周成功:“此话怎么讲,我拒接贿赂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周成功无限委屈,说:“这个朱光明以前可是我们的太上皇啊!”
原来,这个朱光明以前也经常来,但是那时候他可是如履平地,颐指气使,把原来的局长当马仔一样呼来喝去。他提出的要求,市领导批示,局领导落实,稍有不满意,朱光明就在局长办公室里大声叱骂,原来的局长还得赔着小心解释,生态环境局的工作人员敢怒不敢言。周成功曾经因为拒绝金龙公司提出的要求,被原来的局长批过很多次,他从来没想到朱光明也会有被轰出去的一天。
林寒江叹息一声:“没有天理了,政府官员竟然被这些无良商人呼来喝去,看来污染最重的不是我们的生态环境,而是我们的人心!”
郝仁敬也有些激动,他擦擦眼镜片,说:“我们能把朱光明轰出去,就能把齐江的蓝天抢回来。以前看见朱光明,我是敢怒不敢言,现在有你为我们撑腰,我们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了!”
研究完工作,郝仁敬和周成功劝林寒江还是要提高警惕,说朱光明这人最能死缠烂打,什么龌龊的招数都能使出来,还是小心提防一点为好。林寒江不以为意,笑道:“齐江市是我们共产党的天下,朱光明总不会像杜月笙、黄金荣那样,把我扔进齐江去‘栽荷花’吧?现在全国都在开展扫黑除恶专项斗争,他这种人应该自求多福才是。”
周成功还是有些担心:“林副市长,你没在基层工作过,有些人坏起来是会让人瞠目结舌的,小心一点不是坏事。”
林寒江不以为然:“那我就拭目以待,看看他们能怎么让我瞠目结舌吧。”
恼羞成怒的朱光明回到金龙公司,大发雷霆,据说拍桌子把手腕上的佛珠都震散了。他把怒火发泄到别人身上,让那些黑西装黑皮鞋的人贴着墙根站了一溜,挨个儿大骂一顿!
一名经理进来战战兢兢地向他请示,说有一个小区供暖因为温度不达标,被媒体曝光了,几十个住户把供暖公司的大门堵住了,该怎么处置?
“去,你也滚那边站着去!”朱光明像一尊怒目金刚满地打转,那名经理大气不敢喘,乖乖挨着墙根站着。
最后还是朱光明的心腹智囊阿成凑了过去,大着胆子和朱光明嘀咕几句。
朱光明听了一拍自己的后颈肥肉,大笑道:“好吧,就按照你的办法去做。你要是不能替我出了这口恶气,就把我喂给你吃的全给我吐出来!”
几天后,一波寒潮天气袭击齐江市,偏偏此时,金龙公司故意降低供热温度,致使市内大面积供暖不达标,市民们蜷缩在寒气逼人的屋子里,白天还能出去活动活动,夜里根本无法入睡,房产局的投诉电话几乎被打爆了。金龙公司又安排了一些人到群众中挑唆,说是环保部门为了减排硫化物而故意要求降低供热温度,很快便有两三百名不明真相的市民被挑唆到市信访局上访。上访群众聚集在信访局门前,造成交通瘫痪,信访局长和房产局长苦苦解释,每当气氛有所缓和的时候,金龙公司在上访群众中掺的“沙子”就借故起哄。
一个斗鸡眼男人跳在台阶上,振臂大喊:“他们说了不算,他们都是骗子,我们去找市委书记和市长,不解决供暖问题决不罢休!”
众人被忽悠得一起喊:“见书记!见市长!”
斗鸡眼又从包里掏出一条白纸横幅,上面写着“只顾政绩,不顾百姓死活!林寒江天怒人怨,请你滚出齐江”,一大群人举着白纸横幅,呼啦啦向市政府游行进发,一路招摇过市,把几条道路堵塞得水泄不通。一些被堵住的司机掏出手机进行直播,林寒江的大名被迅速扩散到网络上。
林寒江当时在省城开会,并不知道齐江市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耿正将网络视频发给他,他才知道自己又出名了,但是他身在数百公里之外,无法向群众解释。
李子平和廖宇正先后给刘耕野打电话,让他赶紧出面平息此事。刘耕野虽然不愿意插手此事,但是在两位领导的要求下,只能不情不愿地允诺下来。不过这点事情确实难不住刘耕野,他调来公安警力,拦住游行的队伍,收缴了横幅,然后指挥信访局和房产局派工作人员把上访群众全部领到生态环境局办公楼门口。
做完这些,刘耕野在给领导的电话里怒道:“游行队伍我拦住了,围堵市政府我化解了,至于后面的事,我可不管了,谁的孩子谁抱去!”
苦了郝仁敬和周成功,两人被围了五六个小时,苦口婆心费了无数唾沫才把老百姓劝退。
其实,真正让上访群众偃旗息鼓的是朱光明,他接到了一个电话,警告他不要把事情闹大了。握着电话的朱光明肥大的脑袋点得像鸡啄米一样,看来这个打电话的人让他十分畏惧。
林寒江赶回齐江的时候,上访群众已经散去了,供热温度也恢复了。唯一留给他的就是那个斗鸡眼男人写在生态环境局墙上的几句打油诗:治污不行,降温先行。冻一激灵,滚回省城!看着郝仁敬找人把这几句话用涂料盖住,林寒江面色铁青,久久无语。
郝仁敬安慰林寒江:“林副市长,您别生气,基层工作就是这样,挨骂是家常便饭,时间久了,您也就不会当回事了。”
林寒江:“这算是给我的下马威吧?不过我这人也有一个臭脾气,别人放马过来,我就奉陪到底!”
金波一直对王武留下的遗书心存疑窦,想把王武办公室的电脑找来查看一下。办案干警告诉他,王武的电脑已经被纪委工作组收走了,要想看电脑里的内容,只能去求纪委书记严哲想想办法。于是金波去求赵驰出面找一下严哲,谁知赵驰一口拒绝:“没事找事,我可不想往纪委那些人身边凑,要去你自己去啊!”
金波一脸愁容:“人家是市委常委,我和他差了好几级呢,一个副职怎么敢僭越求见?你也不是不知道我的为人,不爱去打扰那些领导。”
赵驰:“老金,咱们可是有言在先,王武这案子只能暗地里查,你明目张胆地去找纪委要电脑,不等于向全齐江的人宣告我们不认可纪委的结论,在重新调查王武的死因吗?再说了,当时自杀的结论是我们公安局出的,现在公开否定自己?”
“赵局,这事我还想刨根问底呢。当时我在外围追查王武,等我赶回来时,局里已经认定了王武是自杀,这是不是有点草率啊?”
赵驰冲他摆摆手:“当时我们是配合纪委查案,纪委说定性为自杀,我也不能公开反对吧?再说,当时急切之间根本没有发现这些疑点,省里着急要一个说法,只能以自杀定性报上去了。”赵驰的话倒不是推卸责任,当时确实如此,省市相关部门需要在最短时间内澄清事实。
金波有些委屈:“现在调查一个凶杀案,我们却要偷偷摸摸,又要到处求人?”
赵驰反应很是敏锐,抓住金波话里的漏洞:“谁说的凶杀案?你有证据了?老金,这个案子首先要讲政治,你可别轻易定性啊!”
金波双手一摊,说:“证据很可能就在那电脑里呢,除非你想办法让我查看王武的电脑。”
赵驰已经不胜其烦,说:“你自己想办法吧,我还得赶去开会。”
赵驰这个滑头说走就走,把金波晾在那里直翻白眼。
金波抽空又去找林寒江,想让林寒江帮他去找纪委书记严哲。
听了金波的请求,林寒江有些为难,这个金波心里只有办案和真相,对官场的规则和忌讳并不了解。他一个主管环保的副市长,怎么能为了公安局的案子去找纪委书记沟通协调呢?林寒江心里轻叹一声:怪不得这个金波沉浸公安系统多年,送走了一任又一任局长,自己却始终不能转正,原来根子在这里。虽然为难,但是考虑到王武的关系,林寒江还是答应了私下里去找严哲了解一下情况。
见林寒江终于松口,金波高兴之余又发牢骚,说:“林副市长,你说我们现在做事最累最难的是什么?”
“是什么?”
“是我们自己在内部给自己设置障碍,制造困难,内讧、内耗、内卷。”金波说出的词还挺时髦。
林寒江看着金波,不由得一阵苦笑,这个金波原来比自己还“轴”。
第二天,林寒江开会时遇见纪委书记严哲,把他拽到一边,低声把金波的请求转告他。
严哲一脸为难,说:“王武的案卷和相关证物都交给了省纪委办案组,我也无权要回来。”
林寒江央求他,能不能和省纪委协商一下。严哲踌躇再三,最后答应去试试。
齐江市准备召开一季度经济工作通报会议,刘耕野在会议室门口和李子平研究了一下财政支出情况。李子平问刘耕野:“近期财政资金缺口这么大,具体什么情况?”
刘耕野掐指头算账:“最近政府化债和环保投入资金太大,有点承受不了,长兴垃圾处理厂2.1亿,夜市建设7000万,环保炉补贴3000多万,还有‘蓝天行动’小锅炉拆除和热网并联,等等,至少还要1.5个亿,放在我桌子上还没批呢……再加上还贷5个多亿,快10个亿的大窟窿。李市长,你把我这身老骨头拆了也堵不上这个大窟窿啊!”
李子平满脸不悦,催他:“别哭穷了,快说说办法吧。”
刘耕野一脸无奈,说:“有几笔支出,我只能暂时压下来,还有全市的一季度绩效工资,我看也先停停吧,等资金缓解了再补发吧。”
李子平也皱起眉头,有些迟疑:“这么做很容易激怒大伙的,众口铄金啊!”
刘耕野双手一摊,说:“那我没办法了,反正是没钱发绩效了,要不市长你去和大家解释解释?”
李子平面色难看,扔下一句话:“你看着办吧。”匆匆离开了会场。
市长在开会之前脸色难看地离开会场,已经让参会的人暗自揣测,等主持会议的常务副市长刘耕野宣布暂缓发放一季度绩效,会场里顿时炸了锅!
刘耕野在会议上说:“实在对不起大家啊,我在齐江市工作三十年,第一次这么惭愧地向大家道歉。因为受政府化债的压力,以及近期在生态环境整治方面投入资金较多,致使财政资金缺口很大,只能暂缓发放大家一季度的绩效,希望大家能理解。”台下的人闹哄哄地议论,因为这是齐江市历史上第一次出现这种情况,绩效暂缓发放了,以后是不是连基本工资都开不出来了?
刘耕野安抚大家:“目前,只是由于一些环保项目的支出较大,超出了预算,我们一定会想办法解决的。请大家理解支持,相信齐江市会渡过难关的。”精于计算的刘耕野不动声色地将矛盾引向林寒江。
刘耕野这一番“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很快就收到了效果,齐江市政府部门一季度测评中,生态环境局又位列最后一名。
郝仁敬拿着测评结果来找林寒江,说:“林副市长,您看大家辛辛苦苦换来的就是这样的结果!我回局里怎么和大家交代?”说着他把测评结果扔到了林寒江面前,显然这个老好人也动了真火。
林寒江当然知道这个结果其实是针对自己的,是他连累了生态环境局的同志们。他看着测评结果,默然无语。
“去年年底因为局里主要领导出事,测评中被一票否决。今年大家铆足了劲儿打翻身仗,加班加点几个月都没休息,最后测评结果还是倒数第一,太不公平了!”郝仁敬一肚子委屈,愤愤地拍了一下桌子。
林寒江安慰郝仁敬:“老郝,好好宽慰一下局里的同志,毕竟只是一个季度,今年我们还有四分之三的时间去扳回来,大家不要泄气。”
郝仁敬苦笑,说:“林副市长,您觉得我们还有扳回来的可能吗?”
这一句话击中了林寒江思虑的痛处,他长叹一声,喃喃自语:“是啊,想扳回来确实很难很难。”他站起来,走到窗前,看着外面城市上空薄薄的雾霾,沉默了半天,说,“雾霾不是雾霾,是观念和势力。”
“林副市长,您说的什么意思?”郝仁敬没听懂林寒江的话。
“我在省城下定决心来齐江市的那一天,天空里也是这样的雾霾,在那天之前我都是想着怎么躲避雾霾。雾霾弥漫,我大不了窝在屋子里就是了,从没想过去挑战它。我来齐江就是要和它打一场仗。眼前的雾霾,仅仅是雾霾吗?不,它是一种观念,甚至是一种势力,我们身在其中,被它缠绕笼罩,无处发力又无处可逃。那么我们该怎么做?”
身后的郝仁敬坐在那里,也陷入沉思。
林寒江又道:“如果不去挑战雾霾,我们就只能臣服于它的缠绕笼罩,最后窒息而死;如果去挑战雾霾,我们可能会拨云见日,夺回蓝天碧云,也可能灰头土脸,甚至头破血流。老郝,你说我们该选择挑战还是接受窒息?”
“林副市长,您的大道理我都懂,可是再好听的道理也没有考核成绩和绩效工资有说服力。全局上百口人,谁会听我讲大道理啊?这个局长,我看还是换人来当吧。”
林寒江一时无语,只能好言安慰郝仁敬坚持下去。
良久,郝仁敬哭丧着脸问林寒江:“林副市长,我斗胆问您一句,省里给您一年时间,您有没有考虑过结果是什么样?”
林寒江沉默一会儿说:“说实话,我想过,无数次想过。无非是两种结果:一种是惨胜,将来遇见什么困难不可预判,付出的代价不可估量;一种是惨败,我林寒江身败名裂狼狈而回,齐江环保人集体折戟沉沙。总而言之,不论惨胜还是惨败,我林寒江的结果都离不了一个‘惨’字。”
“那您觉得值得吗?”
“是否值得,不是由我们评判的,是由齐江八百万人的心去判定的。”林寒江说,“我相信我们今天的委屈,总有一天会给我们一个交代。如果我们这个时候后退放弃,就永远没有证明自己的机会了。老郝,我们做事情靠的是责任和良知,你真的那么在意领导表扬和考核名次吗?”
“我也不想在意,可是话语权在人家手里啊。您想挑战雾霾,可我想躲到没人关注的角落;您将来能展翅高飞,可我连翅膀都不敢长出来!”老好人郝仁敬难得一见地发牢骚,可见他心里委屈到了极点,“林副市长请您放心,工作我不会耽误,但是以后冲锋陷阵得罪人的事,您还是另请高明吧。”说完他抓起那张测评单看了一眼,狠狠地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推门而去。
郝仁敬几近撂挑子的发泄,让林寒江心里也是痛苦不堪。有时候你努力做事,却四处碰壁;你认为自己的路正确,背地里却有成千上万的人指责你。真正让人疲惫的,不是工作任务,而是看不见的掣肘。
林寒江打电话给耿正:“晚上带瓶酒过来吧,陪我喝点儿。”
耿正在电话里叫道:“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你小子也有馋酒的时候?”
耿正来的时候,看着林寒江憔悴的神态,关心地问道:“怎么了,是那个恐吓电话又折腾你了,还是在为被泼脏水的事生气?”
林寒江苦笑道:“一盆脏水,我还没放在心上。至于那个电话,没事就给我解一下闷,我都习惯了,有时候还能聊两句。”
两杯白酒下去,心情郁闷的林寒江已经有了些醉意,他向耿正诉说自己的苦闷,说:“为什么做点事情这么难呢?我想把齐江市的生态环境问题给解决好,还给老百姓一个干净美丽的城市,可是我现在好像身上拉着一张千钧重的网,割不断脱不了。这网上还有倒刺,不断地把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拽过来,把我压倒拖垮,我好累。”
耿正似乎也深有同感,他给林寒江倒满酒,说:“我们每个人都背着一张网,亲人朋友、家庭事业都在这上面挂着呢。每个人的网联起来,就串联成社会,所以社会就是一张网。这张网只会越来越重,最后把我们压垮。”
林寒江醉眼蒙眬地问耿正:“就没有一个办法,能从这网里逃出去?”
“有啊,古人就有办法,看你想学不想学。”耿正把酒杯一顿说,“学学范蠡、陶渊明,带着你的小雪泛舟五湖、采菊东篱,脱离这俗世折磨。”
林寒江长叹一声,说:“贤人隐士的生活,你以为我没想过?可惜这个时代,已经不适合这种人生存了,五斗米虽然不多,如果没有了它我还真得去喝西北风。”
“你可以到学校里工作啊,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教圣贤书。”
林寒江摇摇头说:“一年之后,如果上级允许我就弃仕从教。但是大学仕途也没什么区别,只不过换了个地方而已。雾霾之下,世间哪有净土啊?”
这话似乎让耿正深有共鸣,他一仰脖干了一杯酒,说:“人生如棋,就怕走错路,只要一步走错,你一辈子都陷入被动。”
林寒江吐出一口酒气,问他:“怎么了?你这厮走错路了不成?”
耿正笑道:“我是说你,好好的厅官不做,跑来齐江受这些腌臜气,现在把自己弄得进退不得、左右不是人吧?”
林寒江颓然低头,耿正说的话确实让他心生悔意。耿正拍拍林寒江的肩膀,说:“说实话,作为一个齐江人,我真希望你老老实实做官,和和气气做人,当一块圆乎乎的鹅卵石没什么不好啊。”
林寒江乜斜着他,一脸的不相信:“真心话?”
耿正点点头,又摇摇头,他站起身来摇摇晃晃转了两圈,有些激动:“好吧,算你了解我,有时候作为你的老同学,我又不希望你真的被齐江的水磨圆了棱角,我希望你能保持自己的个性,不要随波逐流。你是齐江的一股清流,有了你这样的人,齐江的水才能真正地变清。所以,我看你在齐江的所作所为,有时候想劝阻你,有时候想支持你……我都被你折磨成精神分裂了。”两人互相拍着对方的肩膀哈哈大笑,都笑出了眼泪。
这顿酒本来是林寒江想寻醉,结果却是酒量极好的耿正喝醉了,离去时他已经有些踉踉跄跄。
林寒江收拾桌子的时候发现耿正的包忘记带走了,他把包扔到一边,不料包里却掉出一本书。林寒江捡起那本书,是一本旧的简装版《传习录》,他的思绪一下子被带到二十多年前的大学时代。那时候,他抱着这本《传习录》坐在寝室里,对面的耿正向他手舞足蹈地表演,朗诵王阳明的《啾啾鸣》:
丈夫落落掀天地,岂顾束缚如穷囚!
千金之珠弹鸟雀,掘土何烦用镯镂?
君不见,东家老翁防虎患,虎夜入室衔其头?
西家儿童不识虎,抱竿驱虎如驱牛。
痴人惩噎遂废食,愚者畏溺先自投。
人生达命自洒落,忧谗避毁徒啾啾!
那时耿正在准备参加班级元旦晚会的节目,他给自己策划了一个幽默诗朗诵,一边朗诵一边扮出老虎吃人的样子,笨拙的样子把林寒江笑得在床上打滚。
王武端着一盆水进来,被两人的样子吓了一跳,林寒江跳起来抓住王武:“王胖子这体型最适合扮演老虎,是一只威猛富贵虎。耿正你顶多是一只病猫,还是营养不良的那种……”三人在宿舍里打闹,把水盆都碰翻了。
后来毕业分别时,林寒江就把这本《传习录》送给了耿正,林寒江记得这本书最后一页上还有两人共勉的两段话。
林寒江慢慢翻到最后一页,上面的笔迹已经微微发黄了:
“险夷原不滞胸中,何异浮云过太空。夜静海涛三万里,月明飞锡下天风。”这是林寒江书录的王阳明诗作《泛海》,他记不起自己默写这首诗的心境是什么样的,二十多年前的往事已经成为一堆难以拼接的碎片。
“为了自己相信的正义要勇敢去拼,不要做缩头乌龟,否则就是活千年,不过是千年的禽兽。”这是耿正书录后人学习《传习录》的名言,那时候耿正的头发一定是剑拔弩张的吧。
大学毕业前夕,王武和耿正已经有了芥蒂,“三剑客”貌合神离分崩离析,如今更是阴阳两隔。林寒江看着签名,那时两人的笔迹青涩潦草,却透着一股自信与坚持。林寒江鼻子一阵发酸,合上了书。
林寒江掏出手机给小雪打电话,小雪在电话里听出了他舌头有些不利索,责备地问他:“怎么喝这么多酒?”
“没事,和‘长发老怪’喝了点酒,就喝几杯。”
“你是不是遇见不顺心的事了?”心有灵犀的妻子感觉到了林寒江压抑在胸中的烦闷。
那一瞬间,林寒江突然感觉自己很软弱。他很想在电话里和小雪倾诉,告诉妻子自己错了,他有些后悔来齐江,说出口的却是:“亲爱的,我没事,我在这里很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