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追杀
金波来到公安局痕迹检验中心,王武自杀现场那张轮胎痕迹照片的结果出来了。技术人员向金波解释,由于现场未能妥善保护,没有对实际痕迹进行取模,只能通过放大照片中的轮胎花纹进行比对。经过分析,照片中的轮胎痕迹很可能是来自国外进口的迈巴赫,概率约有90%。金波问能不能准确看出是哪一款车型,技术人员有些为难,说照片中的痕迹太模糊了,实在无法准确判断。
“这种天价进口豪车,整个齐江市不会超过10台,老子查得起!”金波发狠了,命令部下去交警支队把全市的迈巴赫逐个排查一遍,看看王武出事的那天早晨这些车都在什么位置。
墙上电视正播放对凤山金矿违规填埋案件的报道,齐江电视台的记者神通广大,竟然采访到了举报者张小志。张小志在采访中畅所欲言,完全没打算藏着掖着,言语和神态中充满了一种挑战的骄傲,似乎在向那些污染环境的人宣战。他说:“我曾经是一名刑警,在我的眼里,破坏环境等同于杀人越货,找出真相是我恪守的信仰!”
电视台记者很会煽情,问张小志:“张警官,很多环保志愿者把你视为守护齐江的城市英雄,请问你敢于向污染挑战的动力来自哪里?”
张小志目光坚定,仿佛千万观众正在他面前屏息聆听:“我要保护这个城市的清白,也要讨回自己的清白。我的动力就是我坚信终有一天我会重回刑警队!”
金波站在电视机前看完这段采访,向身边的警察摇头叹息:“我理解这小子重回刑警队的想法,但是通过举报立功的方式,我有点接受不了。”
旁边的警察说:“金局,听说张小志已经写了好几封调回刑警队的申请,都在赵局那里堆着呢。”
“人事调动那是赵局的事了,我不过问。”金波又叹一口气转身离开,仿佛有点惋惜,却不知是为谁惋惜。
原来三年前,初出茅庐的张小志在市公安局刑警队工作,是金波的手下。有一次两个盗窃电动车的小蟊贼被张小志当场抓捕,结果小蟊贼趁张小志不注意,从二楼跳下去,其中一人右脚跟腱断裂,另一人胳膊骨折。后来这两人被送到医院治疗时,竟然找来晚报记者和律师到医院采访,诬陷张小志在执法时殴打他们,他俩是为了躲避殴打才被迫跳楼的,二人甚至将张小志告上了法庭。当时这个案子在全市闹得沸沸扬扬,引发了好多人对警察执法行为的讨论,有人在网络上质疑张小志执法时为什么没有摄像。在法庭上,张小志为自己苦苦辩解,请求那些坐而论道的大老爷多从实际情况想一想,他黑灯瞎火撵出去一两里地,上哪里找摄像?身上佩戴着执法记录仪的同事在另一个方向堵截没赶过来,难不成还要等人聚齐了才能去抓盗窃犯?他独自一人与两个犯罪嫌疑人搏斗,搏斗的伤痕反而成了殴打别人的罪证?但是,对方律师死死咬住张小志打人的证据,声称自己的当事人就是不堪殴打被迫跳楼的。最后这场官司张小志输了,公安局赔偿对方医药费,张小志被记过一次,被调离刑警队下派到凤山县某派出所。
…………
此时的张小志正驾车返回凤山县途中,电话突然响起,他接通电话:“姐,有什么吩咐?”
一个略带甜媚的声音传出来:“亲爱的弟弟,你在电视上的表现太帅了,比那些小鲜肉强多了!”
“表现好有什么用?还不是得老老实实回小县城当我的小警察?”
“哎呀,弟弟,你别着急,你的事我已经给你办了。我和赵驰说了好几遍了,他敢不答应?你就等好消息吧。”
“那需要我怎么感谢姐姐呢?”
电话那端传来一阵娇笑:“你还好意思和我说谢谢?明天你来我这里一趟吧,我们面谈……”
心领神会的张小志吹着口哨,脚下使劲把油门踩到底,车子几乎飞了起来。
郝仁敬骨子里是一头老黄牛,虽然没有了犄角,但依然是一头老老实实干活的老黄牛。他和林寒江发完牢骚,闹了两天情绪,还是主动自觉地把工作捡起来了。林寒江让他牵头组织环保监测站和水利等相关部门,成立齐江水质检测领导小组,聘请几名齐江市的环保专家组成一个第三方团队,耿正作为齐江市的环保名人也在其中,由第三方团队对齐江水质进行综合检测。依据上次的工作方案,水质检测结果将作为一道红线,污染严重的企业必须关停或搬迁。同时,通过招标平台向社会公开招标建设污水处理厂,准备封死齐江沿岸的排污口,彻底解决污水直排入江的问题。
这项工作在齐江市引起了很大反响,成为全市关注的焦点。郝仁敬那里接到了不少说情的电话,他去找林寒江汇报工作,人还没进屋电话就响了,只能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敷衍对方:“对不起啊,这个检测数据出来以后,要上报市政府,还要向社会公布的,你就别难为我了,我做不了主啊。”
听了郝仁敬的话,林寒江和郝仁敬对视苦笑,这几天林寒江也接到很多说情的电话,甚至还有过去的老领导。
郝仁敬向林寒江汇报了第三方团队的工作方案,先由周成功带领环保专家团队去湖北宜昌市学习沿江治污工作经验,等专家团队回来后立即开展工作。
林寒江叮嘱他:“关键是制定完善工作的流程、标准和规则,我们要用标准和规则推动工作前进,也要用标准和规则保护工作的人。这项工作一旦实施起来,即便是制定规则的人也不能更改。我们处在人情网络之中,只能用这个规则来约束自己、保护自己。”
郝仁敬有些替林寒江担心:“检测结果出来了,估计沿江的几家企业基本都要关停,齐江市的工业指标全靠它们了,你这是打断了齐江市的一条腿,那几位还不得和你翻脸啊?”郝仁敬说的是李子平、刘耕野等人,他的担忧其实林寒江早就想过无数回了。
林寒江也有些无奈,说:“这个恶人只能我来做了,就像我上次说的,这是一个‘暂时退’和‘持续进’的问题,我相信他们慢慢会理解的。有时候,我们都是被自己的工作业务圈子局限了视野,并没有绝对的错与对,很多事情水落石出之后,我们才知道当时抉择的对与错。如果你老郝分管经济,有人要关停你的支柱企业,估计你也要跳起来。”
郝仁敬摇摇头,有些试探性地说:“林副市长,和你接触这么长时间,我发现你其实有一个弱点。”
“什么弱点?”林寒江微微一愣。
“你从不先以恶意揣测别人,对人缺少提防之心。”郝仁敬说,“这个弱点,在太平世界里会让你成为君子,在尔虞我诈的战场上会让你成为牺牲品。”
林寒江有些吃惊,这话不像郝仁敬的风格啊,这个一直胆小老实的老好人,其实很多问题都看得入木三分。不过林寒江不觉得事情有他说的那么严重,笑话他:“一个环保工作而已,哪来的战场?你别扰乱我的军心啊!”
郝仁敬走了以后,林寒江还在偷偷品味他的话,他承认这个好人精把他看得很准。林寒江一直信奉一条做人原则:不要先以恶意去推测别人,否则自己就先恶了,一旦如此,就是你丧失良知的开始。林寒江没有想到,他信奉的做人原则,有一天会被人说成是他的弱点。
虽然有些春寒料峭,林寒江还是套上运动衫去公园跑步了。这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以前他写东西遇到瓶颈或者心情不佳的时候,就出去跑几圈。他记得以前曾看过记者采访日本作家村上春树,问他为什么一个人孤独地跑马拉松。村上春树回答说,我写过的每一个故事,都源于灵魂深处,写小说就是一个不断往深处走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我会沾染上一些黑暗,但跑步可以帮我抖落它们,跑步就如驱魔,这就是我为什么喜欢跑步。这段话林寒江很喜欢,他也深深理解村上春树所说的写作和跑步都会遇到“撞墙”的感觉,他在写东西的时候遇见过,而今在工作中他也遇见了,这是一堵看不见摸不着却又真实存在的“墙”。偌大的齐江市里,林寒江就是一个孤独的马拉松跑者。
林寒江跑得大汗淋漓,胸中的烦闷缓解了不少。他双手拄膝停下来大口喘气,喘了半天,才发现自己跑得太远了,竟然一直跑进公园后面的树林里了。他四下环顾,周围连路灯都没有,黑黢黢的,阴森幽暗。他擦擦汗,正要回去,却突然发现十几米外有两个黑影拦住了他的去路。黑影一声不响地慢慢向他靠近。他浑身一激灵,突然意识到了危险,那是一种本能的反射,他想起耿正的话:“你也小心点,这么多人因为你而倒下,肯定有人要琢磨你……”
看着两个正在逼近的黑影,林寒江立即做出决定,跑!他转身就跑,跑得极快,敏捷得就像他大学时跑400米一样,那时候他的中途冲刺并不逊色于学校的体育特招生,每年的学校运动会和足球比赛,他总能吸引来一堆学妹粉丝。
林寒江穿过树林,越过灌木丛,听身后刮碰树枝的声音,那两个人正在拼命追赶他。
一个声音在急切地喊:“快,截住他!”
另一个声音在骂:“妈的,跑得还真快!”
林寒江跑得耳畔生风,他从公园里钻出来,本以为会跑到大街上,没想到眼前却是一条黑咕隆咚的死胡同,只有一盏昏暗的路灯戳在胡同口。慌不择路的林寒江毕竟不是齐江人,对这里的道路根本不熟,他想从胡同里退出来时已经晚了,那两个气喘吁吁的黑衣人已经在路灯下堵住了去路。
一个脸上有疤的家伙手拄着膝盖大口喘气,嘴里骂骂咧咧:“大市长,你接着跑啊!”
两人都把一只手缩在衣袖里,显然藏着家伙。刚才骂他的那个男人脸上数寸长的刀疤,在灯光下狰狞地跳动。
林寒江的肺几乎要爆炸了,身上的热汗已经变成了冷汗。这条胡同是一个绝佳的作案现场,他紧张得有些灵魂出窍。他想张嘴喊“救命”,却发觉这两个字似乎卡在咽喉深处,喊不出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辆倒骑驴板车闪电般从两个黑衣人身后冲了出来。板车上是一个精壮的男人,把板车蹬得像要飞起来一样,重重地撞在一个黑衣人的后腰上。黑衣人飞出去数米远,径直栽倒在了林寒江面前。脸上有疤的黑衣人反应不慢,手中寒光一闪,向那个精壮男人腹部刺去一刀,精壮男人一侧身用胳膊夹住黑衣人的手,一块砖头结结实实地砸在黑衣人脸上刀疤的位置……不到两秒钟时间,精壮男人已经将两个黑衣人全部打倒,对面的林寒江看得目瞪口呆,张开的嘴都忘了合上。
两个黑衣人挣扎着爬起来,互相搀扶着一瘸一拐跑进夜幕里,那个被车撞飞的男人似乎伤得不轻。
此时,精壮男人转过身来,问:“林副市长,你没事吧?”
林寒江这才看清他的脸,赫然是李五!
“李五兄弟,原来是你!”
原来李五在夜市收摊回家,路过公园时正好看见林寒江被人追得像兔子一样跑进死胡同,他立刻蹬着板车冲了过来。
经过刚才的险情,林寒江手脚发软,扶着路灯在那里喘气,声音都有些颤抖:“这两个人追了我好远的路,李五兄弟,谢谢你救了我!”
李五问林寒江:“那两个是什么人啊,我看着不像抢钱的,是你的仇家?”
林寒江鬓角的汗水已经淌进嘴里了,他苦笑着说:“我也不知道是劫匪还是我的仇家,谢谢李五兄弟,天无绝人之路,今晚要是没有你,我这一百多斤还不知道能不能站得起来呢。”
李五拍拍自己满是泥土和菜叶的板车,说:“林副市长,你别嫌我的车埋汰,来,我送你回去吧。”
林寒江不好意思麻烦他,说:“这么晚了,这里离齐江大学又不远,我自己能走回去。”
李五一脸不屑:“你这人死要面子活受罪,这里离齐江大学五六公里呢,你现在要是能自己走回去,我就叫你一声大爷!”
林寒江试着向前迈步,才发现自己不知道是跑脱力了还是惊吓过度,腿脚只打哆嗦,完全不听使唤。李五把他的狼狈相看得清清楚楚,又冲他使劲拍拍倒骑驴,林寒江只好一脸羞愧地爬上了李五的板车。
李五蹬着那辆咣啷作响的倒骑驴一直把林寒江送到宿舍楼下,才哼着小曲离开。
仗义每多屠狗辈,林寒江看着李五远去的背影,心中一阵慨叹。那两个人不知道什么来路,但是明显杀气腾腾来意不善,要不是李五及时相救,今晚自己会是什么下场?前几年林寒江曾听过一起案子,一个负责土地审批的领导因为得罪了房地产开发商,被老板的手下深夜堵住,就在小区门口挑了他的两条脚筋,后来虽然开发商锒铛入狱,但是那个前途无量的领导也从此在世人面前消失了。你断我财路,我就毁你一生,这个世界凶残起来的时候,法律也不能维持平衡。林寒江拖着抽筋的腿,慢慢挪上楼。
当天晚上,林寒江几乎彻夜未眠。他想起郝仁敬说的那段关于“战场”的话,没想到这么快就应验了,他差点就成了战场上的冤死鬼。
林寒江拨通郝仁敬的电话,把晚上的事和他说了。郝仁敬在电话那边说:“林副市长,你应该报警,这个事情百分百是朱光明那个王八蛋搞的鬼,软的不行就来硬的,以后他还会继续威胁骚扰你的!”
林寒江也提醒郝仁敬:“你和老周都要小心点,提防这个家伙狗急跳墙!”
和郝仁敬通话后,林寒江想给公安局金波也打个电话,但是考虑再三,他还是放下了电话。毕竟没有真凭实据,暂时不能把朱光明这个流氓怎么样。凤山县金矿的事给自己惹来骚扰电话,这个“蓝天行动”又给自己招来更难缠的对头。被免职的张镇、移交司法部门查处的王玉芝,再加上面慈心狠的朱光明,这个齐江市表面风平浪静,实际是暗流涌动,还有多少妖魔鬼怪等在前面?想到这里,林寒江有些不寒而栗。
林寒江想起李五,这个当初砸了他一砖头的小贩,如今却成为他的救命恩人,真是造化弄人。
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林寒江决定资助李五在夜市里租一个面积大一些的商铺,改善一下经营条件。他是一个说干就干的人,第二天一大早就给耿正打电话:“快借我10万块钱,等着急用!我让小雪给你转账,你先给我拿现金过来。”
耿正在电话里嘲笑他:“这么急用钱?你是要跑官还是跑路啊?”
“你少废话,快点拿钱吧,肯定是做好事!”
“唉,你这人怎么借钱还和黄世仁似的,好吧好吧,立刻办好。”
晚上八点多,林寒江刚回到宿舍,耿正推门进来,把装着10万块钱的兜子扔给他,故意埋汰道:“你这个木头脑袋,你也不和小雪说清楚,我俩在电话里猜了半天,不知道你急着用钱干什么!白天她给你打电话,你也不接。她的钱都在理财基金里呢,让我先给你拿钱过来应急。”
林寒江拍拍脑门,白天忙着开会,小雪的来电他给摁了没接。他扯下一张纸,给耿正写了一张借据。
耿正哈哈大笑,当着他的面把借据撕得粉碎,说:“你这是恶心我呢,几十年的老同学,如果连这点信任都没有,这世界就真是垃圾场了!”
李云城和田小小手牵着手站在水幕灯光秀前面,田小小正拿着手机自拍,她让李云城脑袋贴近一些。李云城看着周围的人群,有些害羞,笑得特别不自然,田小小生气地掐他一下:“哎呀,你这个傻木头,照出来简直和恐怖片一样!”
“恐怖片里女主角一般都能活到最后,男的死得都很惨。”李云城看着照片里的自己,也叹气摇头,“我从小到大就不爱照相,谁像你走到哪里拍到哪里。”
田小小使劲白他一眼:“这是本姑娘青春的印记,潇洒走一回,不记录下来,将来老了就只剩遗憾了。”
“小小,金融系那个公子哥昨天又给你送花了?”李云城略带醋意地问。
“是啊,好大一捧玫瑰花,漂亮死了!”
李云城表情苦涩地站在那里,说不出话来,田小小赶紧挽住他的胳膊:“哎呀,你这人真是,我是和你开玩笑的,那捧玫瑰花我转身就送给宿舍看门的大妈了,把大妈乐得嘴巴都咧到耳后了。你以后去找我,她肯定不会再为难你!”
李云城是一个敏感又自卑的人,他昨天去女生宿舍找田小小,正好看见那个富二代堵着田小小献殷勤。李云城躲在远处没敢靠近,当他看到田小小接过了花走进宿舍楼,难过得转身就走。
“小小,我妈厂子要建一批楼房,她给我们凑了首付款,想让我们明年毕业就……”李云城吞吞吐吐地向田小小说明李母的心意。李母不敢告诉儿子自己身患重病,只想快点把儿子的婚事办了。
田小小脸上飞起一抹绯红,说:“我才不想那么早结婚呢,我还要自由自在多玩几年。”她虽然这么说,心里却有些甜蜜和憧憬。她和李云城相恋多年,双方家长都巴不得两人早点成家,但是两人家庭条件都很一般,都在为婚房的事头疼。
李云城笨嘴笨舌说不过田小小,就拿母亲的话吓唬田小小:“我妈说了,你要是不答应,她以后就不给你做糖醋排骨吃。”
田小小生气地扭过身子,说:“你这个傻透腔的破木头、烂木头,你这是向我求婚吗?”她转身向广场外跑去,“李云城,你还欠我一个求婚仪式!”
李云城愣了一下,立刻傻笑着追了过去。
清晨,齐江南岸的半山高尔夫球场,轻雾如纱,从远处的山峦倾泻下来,越过球场,一直弥漫到齐江两岸,齐江城犹如一个白纱遮掩的贵妇,慵懒地卧在那里。东方一轮朝阳正喷薄而出,将蜿蜒的齐江照耀得金光耀眼,一条金色的缎带悄悄系在贵妇白纱的腰上,这个慵懒的贵妇又平添了一抹妩媚。
一身白衣的钱起呼吸几口山间的清新空气,用力挥杆,将高尔夫球击向空中,远处一只不知名的山鸟被惊起,抗议似的尖叫着逃之夭夭。
钱起是一个很会保养的人,每天早晨都要挥杆打上一个小时,每当他站在半山球场,心里就会泛起一种难以言说的满足感。远处若隐若现的齐江市就如他别墅客厅中的巨幅山水画,蜿蜒东去的齐江就是他门前的游泳池,他的心中不知不觉涌出一种君临天下的壮志,而这种壮志又让他的眼神更加迷离难测。每次照镜子,他都对自己高深莫测的眼神很是欣赏,那种让人一眼就能看穿心思的人注定成不了大事。他经常提醒自己,心里的事至少要藏得比齐江还深一些,那样才能保护自己的软肋。
电话铃声不知趣地响起,被破坏了心情的钱起皱了皱眉头。他本来不想接,一看号码却变了脸色,他立刻把球杆扔掉,毕恭毕敬地接起电话。
电话里一个有些沧桑的声音传了过来:“你啊,沉不住气很容易坏了大事。”
钱起脸上闪过一丝倔强和不服,但是他立刻恭顺下来,仿佛那个声音会千里透视,就在身边注视着他,让他的脸颊有些抽搐,声音也有些紧张不安:“是,是,我错了,我以后不会了。”
“小不忍则乱大谋嘛。”那个声音有些虚无缥缈甚至老态龙钟,却有一股逼人的气势。对方只说了两句话就挂断了,钱起拿着手机在那里愣了足足有一分钟才醒过神来。站得远远的秘书燕赵此时跑过来,接过钱起的手机,同时向他报告了一个喜讯——青峰集团麾下的环境公司凭借技术设备优势和较低的价格一举中标,拿下齐江市污水处理厂标的。钱起没有半点高兴,反而愤怒地用力挥杆,把球打得不知去向。他挥舞球杆砸着眼前的草坪,砸得碎草乱溅,直到把球杆砸弯。他把球杆摔给燕赵,又要回电话,拨给了耿正:“你邀请一下寒江师弟,看他什么时候有时间,来我的半山别墅坐坐,我们师兄弟三人喝点小酒。”
“这个家伙架子大得很,我请了好几次都不出来,他自知有些对不起你,没脸见你。”耿正话里透露着些无奈。
钱起哈哈一笑:“齐江市就这么大,这家伙还能永远躲着不见我?师兄弟三人喝点小酒,不算是违反规定吧?你和他说,我诚心相邀,主要就是敬佩他的坚持原则,这个世界上能坚持原则的人越来越少了。我半生做事,无论是敌是友,只要他能严守原则,我都高看一眼!”
耿正答应道:“好吧,我今天再去请他一次,他要是再拒绝我,就只能学长你亲自出马了。”
刚才还愤怒地砸着草坪的钱起转瞬就变得兴致勃勃,他嘱咐耿正:“你和这小子说,他要是来喝学长的酒,我就给他的环保事业再送一份大礼!”
钱起的秘书燕赵是一个小伙子,一听名字就知道是河北人。燕赵刚从常春藤联盟密歇根大学毕业回国,就有幸进入青峰集团给老板服务。此刻他远远看着自己的老板,一会儿怒火冲天,一会儿如沐春风,情绪转换没有丝毫障碍,不由佩服得五体投地。
钱起的青峰集团虽然美女如云,但是他的秘书换了几个一直都是男的。有些富豪不管走到哪里都带着一个美艳的“花瓶”,钱起可不想当那样的俗人。钱起第一眼见到燕赵就喜欢这个年轻人,因为从他身上,钱起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燕赵不是慷慨悲歌之士,他的个性冷静而隐忍,有三分野心,还有三分危险,剩下四分看不透彻。但是,钱起就喜欢这种感觉,宁肯与不可把控的猛兽为伍,也决不和猪一样的队友合作。
齐江大学环境学院邀请林寒江利用周末时间为学院师生做一场报告,题目是“沿江城市污染治理与高质量发展”,林寒江毕竟寄人篱下,推辞了几次最后只能答应下来。他没时间专门准备,就拿上次关于宜昌市的研究材料做蓝本,增加了一些两个城市的对比数据。以前林寒江接到这种邀请,总是要提前半个月进行准备,而现在却是临时抱佛脚,有点敷衍的意思。
讲课前,林寒江和耿正站在礼堂角落里说话,林寒江检讨自己:“我发现自己对课题研究没有以前认真了,工作忙、没时间不过是借口,真正的原因是我变懒了,心态有些随波逐流,不再精益求精了。”
耿正嘲笑他:“你是身在官场是非多,齐江市多了一位能干的副市长,学术界只好少了一个林专家。”
林寒江苦笑,说:“我的书都写不下去了,有好几次我写几个字就困得睡过去了,趴在桌子上睡了一宿,没办法,太累了!”
耿正低声埋怨他:“学长请你好几次了,再不去他可生气了啊。”
“我是真不好意思见他啊,你能不能帮我推一推?”
“学长说了,他是敬佩你的坚持原则,公私分明,他平生就佩服你这样的人,所以一定要我把你请去。你别把学长想象的那么小肚鸡肠,他要是没有这个肚量,能打下这一片江山?人家可是民营企业500强的老板,你别以己度人。”
林寒江没有办法,翻翻手机里的日程安排,答应耿正这个周末过去向学长请罪。
林寒江在台上讲话的时候,注意到第一排的边上坐了一个皮肤白皙的长发女生。她认真地记着笔记,每一张PPT都要拍照片,比起其他昏昏欲睡的学生,这个认真的女生引起了他的注意。
林寒江在枯燥的数据中间甩出几个小包袱,逗得全场大笑。那个女生端起手机“咔咔”拍着,林寒江敏锐地感觉到她拍的不是PPT,而是他。
报告结束时,全场响起一片掌声,林寒江诚恳地向大家致歉:“由于时间仓促,这次报告准备得不是很充分,难免有疏漏之处,请老师和同学们谅解。”他的坦诚让掌声再度响起,由原来的礼貌性鼓掌变成有了温度的鼓励。环境学院的师生都在传说林寒江与省委书记的约定,认为他早晚会到齐江大学任职,所以对林寒江有种特殊的亲近。那个女生落落大方地走上讲台,将一束精巧的鲜花献给林寒江,然后像一个追星族一样和他合影,台下闪起一片闪光灯,这让见多识广的林寒江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台下,坐在学生中间的李云城偷偷问田小小:“这女生是谁啊?把林市长当成明星了。”
田小小斜了李云城一眼:“你连她都不认识,怎么在齐江大学混的?这是外语学院新来的校花,叫罗真子,虽然不是学环境的,现在天天找我要加入环保志愿者协会呢。”
“又是一个校花,以前的校花不是你吗?你被后浪拍在沙滩上了?”李云城故意逗田小小。
田小小不屑地“哼”了一声:“校花?我才不稀罕呢!什么前浪后浪,本姑娘是礁石,前浪后浪都给砸碎!”她见李云城一边退场一边回头张望罗真子,就暗暗在他胳膊上使劲掐一把,李云城一声痛叫,引来周围不少学生的目光。田小小若无其事昂头前行,李云城痛得龇牙咧嘴却不敢抗议,揉着胳膊亦步亦趋跟在她后边。
罗真子的交际本领很强,短短几分钟就已经和林寒江聊得十分投机。送林寒江上车的时候,她还隔着车窗亲热地和林寒江挥手作别。
远处台阶上的李云城和田小小看到这一幕,不由得对视一眼,彼此都把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李云城终究忍不住,问田小小:“你想说什么?”
田小小有些失望地说:“英雄难过美人关,林市长也是人啊,看来也不能例外。完了,又一个英雄在我心里悄然崩塌。”
“不至于吧?你别把林寒江想得那么龌龊,人家不过和校花说了几句话,就崩塌了?”
“哼,我们等着看吧,本姑娘的直觉一向准得惊天动地,不会错的。李云城,我警告你啊,以后你只要有一丝一毫的不轨企图,都难逃我的慧眼!”田小小把自己的大眼睛瞪得溜圆,又狠狠掐了一下他的手臂。
李云城疼得龇牙咧嘴,一脸沉痛状:“你这是拿我出气!我女朋友的校花宝座被人夺了,现在只怕环保志愿者协会的位置也不保啊!”
田小小眼睛又瞪起来,朝着李云城又伸手做出掐人的样子,李云城撒腿就跑。
林寒江委托夜市新成立的商会,以李五的名义租了一间商铺,面积大约有30平方米。当他把钥匙放在李五面前时,李五像被火炭烫了一样跳了起来,拼命摇手,说:“林市长,这可不敢当,你我非亲非故,我可不能要!”
林寒江笑道:“你我非亲不假,却一见如故。‘白头如新,倾盖如故’,就是说我们这样的交情,我帮你租一间店铺,有什么不能要的?”
李五还是拼命摇手,说:“你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我不能占你的便宜,无功不受禄。”
林寒江说:“我的钱算是暂时借给你的,你将来赚钱了再还给我就是了。你一个爽快人怎么也这么磨叽?”不由李五多说,林寒江把钥匙直接塞进了他手中,“我一会儿还要去办事,就不在这里耽搁了。”
看着林寒江的背影,李五攥着钥匙大声问:“林市长,你真的拿我当朋友,不记恨我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打你一砖头?”
林寒江大笑:“一砖头,一条命,哪个更值钱?和你做朋友,是我赚了!”
铁骨铮铮的李五,看着手中的钥匙,眼中泛起了泪光。
金波满怀期待的车辆排查结果出来了。
齐江市一共有六辆进口迈巴赫,其中五辆车在事发时都有不在现场的人证物证。排查的警察向金波汇报:“这五辆车可以排除作案嫌疑。”
“剩下那辆呢?”金波锁紧了眉头。
“那一辆更不可能在现场了。”警察说,“两年前,这辆车因为车祸已经报废了。当时媒体还炒过一阵子,有一个车辆维修厂的小技工深夜偷摸把这辆豪车开出去兜风,结果撞死了一名环卫工人,车撞到高架桥桥墩上,起火烧毁了。环卫工人家属拿到一笔赔偿金,小技工进了监狱,车辆赔偿的案子现在都还没结论呢。”
金波听说过这个案子,当时是齐江市一个小八卦新闻。想到苦苦追查的线索到这里又断了,他有些恼火:“那五辆车的车主都是谁,都核实准确了?”
警察把手里的一沓档案资料递给他。
金波翻着档案,一个名字跃入他的眼中,他顿时眼前一亮,立即吩咐道:“这个人,要立即重新核实案发之日人、车的行迹!”
金波把档案重重拍在桌子上,那上面写着:钱起,青峰集团董事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