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到2月初,中美两军一直在这个被称为“朝鲜半岛中央走廊”的地方进行着一场你来我往的拉锯战。这样的对峙正是李奇微最想看到的,却让彭德怀越发不安。尽管两支军队必然要交手,但彭德怀更喜欢把中央走廊的山区作为主战场,一旦中国取胜,联合国军就没办法阻止他们。他希望自己的部队依旧在夜间步行,让美国人坐在温暖的汽车里,再次陷入山脚下的峡谷之中,这样就可以把控制原州 — 砥平里一线作为主要目标,对敌人发动第四次进攻。
尽管李奇微的情报工作有所改善,但相比于他面对的危险,信息还是过于零散。他感觉到,中国人即将对他们发起进攻,地点很可能在中央走廊的边缘地区,但他还不能确定具体的位置,以及这场战役的规模会有多大,他还需要更多、更准确的情报。实际上,他需要知道的还不止于此。李奇微让第2师转隶于第10军,受阿尔蒙德指挥。这样,第2师就取代了原来的陆战第1师,因为陆战第1师明确向李奇微表态,不想再接受阿尔蒙德的指挥。他正在筹划由第10军向西发动一场大规模攻势,并由第2师承担右翼掩护的任务,这就让弗里曼的第23团成为最右侧的部队,一旦战斗开始,他们将发挥关键性的作用。
到达朝鲜之后,李奇微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重新整编第2师。凯泽已经被沃克解职,并由鲍勃·麦克卢尔少将接任。阿尔蒙德非常瞧不起麦克卢尔,毕竟他担任师长才37天。
在他短暂的任职期间,麦克卢尔坚持要求第2师全体官兵留胡须。当时在第2师担任作战参谋的约翰·卡雷上尉还记得:“他曾见过一些土耳其战士,觉得胡须让他们显得更强壮、更像勇士,因此美国士兵也应该蓄须。于是我们不得不开始留胡子,其实大多数人都不喜欢这样。”[1]与此相反,阿尔蒙德是喜欢整洁利索的人,喜欢让自己的军服和下巴干干净净,因此胡须和麦克卢尔都是他最讨厌的东西。
从12月中旬开始,驻扎在永登浦的第2师一直在缓慢地整体撤退。与此同时,新兵和更好的武器源源不断地运来。12月11日,法国外籍军团的一个营编入第23团。这些新兵大多来自法属殖民地国家。他们在战斗中马上显示出巨大威力。此外,游骑兵1连也加入进来,而实力大损的第38团得到一个荷兰营。12月15日,也就是兵败军隅里的两周之后,第2师便恢复了战斗力。12月底,第2师在洪川—原州地区作战时,该师高级情报人员获悉,原州将是中国军队的下一个主攻目标。
中央走廊地带一直是双方争夺的焦点,而原州位于这一地带的最南端,和洪川、砥平里构成了一个三角形区域。原州的地理位置最重要,因为它既是铁路的终点,又是公路的中央。当时曾在砥平里作战的安希尔·沃克尔认为,如果中国军队控制了这个三角地带,他们就可以在这里建立一个稳固的基地,然后从这里出发进攻100英里以南的大邱,而在此前的洛东江战役中,美军与朝鲜人在大邱展开过激烈的争夺战。他说,大邱的位置就像是一把插进釜山的利刃。
实际上,这正是彭德怀的想法。12月27日,他召开战前最后一次参谋会议。彭德怀在会上一直给大家打气——有些人认为现在最好做适当休整,因而对立即进攻的做法略感不满。彭德怀说,这次进攻会让“帝国主义像绵羊一样逃跑,我们的目标不是汉城,而是釜山。不是占领釜山,而是要赶走他们”!他的副手韩先楚说,大家听了彭德怀的话,气氛就活跃起来了。然后,彭德怀走到地图前说:“这是原州,我们决定攻打原州。如果攻克原州,我们就可以一路打到大邱。”说这番话的时候,他显得比自己心里想的更自信更勇敢。[2]
1月中旬,李奇微的司令部不断接到报告,敌人正在大规模开进该地区。当时,该地区的大部分作战任务均由阿尔蒙德的第10军承担。起初,阿尔蒙德不像李奇微那样对情报工作有那么高的热情,还以为来的是朝鲜人,但这些情报指向的却是兵力占优的中国人。他们和以往一样,选择在远离公路的地方夜间行军,因此在这段时间里,美军很少遇到中国人,这也让他们无法准确估计这支部队的总兵力到底有多少。
1月25日,在朝鲜待了一个月的李奇微终于发动了上任以来的第一次大规模攻势,代号“霹雳行动”。第1军和第9军的人马肩并肩地缓慢推进,以防中国人再次打穿插。李奇微既不希望在各部队之间留出空隙,也不愿意把重要任务交给韩国军队。霹雳行动的目标很有限,他要求美军向北推进20英里左右,到达汉江北岸,在推进时必须保持谨慎和稳固。他认为只有在更多部队到位时才能达到进攻的目的。这一次,他觉得该地区中国军队的兵力不可小视,他不想大胆冒进以至让自己变成猎物。
按照计划,阿尔蒙德将率领第10军一部在2月5日展开“围捕”行动。李奇微一直担心中国军队出现在中央走廊地区,因为这里位于“霹雳行动”主战场的东侧,他很清楚,该地区的美军兵力不占优。他不想让原州和砥平里落到中国人的手里,于是,他派第23团在1月28日向砥平里地区发起试探性进攻。他们的第一个目标是“双联隧道”(从汉城到原州的铁路在这里穿过山体,形成往返两条火车隧道,故得名)。
1月即将过去,两场大战的舞台已经搭建完毕。第一场战斗的主角是人数处于明显劣势的第23团,他们在砥平里被中国军队围攻;第二场战斗就发生在几英里之外的原州,参战部队包括第2师的第38团和第9团,另外还有第l87团级战斗队,对手是中国的四个师。两场战斗都异常激烈,直到最后一刻双方还难分高低;尤其是原州之战,第38团最初在这里遭到重击,以至于这个地方被美国人称为“杀戮谷”。这两场战斗有联系,但又相对独立。砥平里一战给美军指挥官的震动最大,很快就成为他们的教学课,让他们体会到,应该怎样面对这个可怕的新敌人。另一方面,尽管原州战役以美方的胜利而告终,但也反映出一个不可忽视的现实:有些高级指挥官和阿尔蒙德一样仍然严重低估了敌人的能力。
1月初,李奇微把第23团部署到原州设防,这是弗里曼上校和他的第23团第一次在阿尔蒙德手下作战。他们之间的关系显然不够愉快。1月9日,弗里曼第一次见到阿尔蒙德,此前弗里曼的部队已经和敌人在原州附近进行了一场小规模战斗。当时,大批敌人正在砥平里正南方的一个制高点构筑工事。第2师派出两个营参战,其中一个来自第38团,由吉姆·斯凯尔顿指挥。该营的阵地位于通往这座山脚下的一条主要公路左侧。这是阿尔蒙德和弗里曼平生第一次谋面。战斗进行得不太顺利,美军的兵力处于劣势,不足以完成任务。阿尔蒙德这个人不同于大多数同级指挥官,他只喜欢自己的人,他在筛选自己人的时候,考核标准非常严格,入选人员不仅要十分聪明而且需要绝对忠诚。如果不是他的人,不管多么优秀,肯定得不到他的一句好话。弗里曼显然不是阿尔蒙德的人。军长在第一次见面时就不喜欢自己,这让弗里曼感到很意外。但是弗里曼很快就明白了,尽管麦克卢尔还是名义上的师长,但这个被当作师长用的军长阿尔蒙德才是第2师的真正主宰者。为了准确了解战况,弗里曼开始向前推进,在路上遇到了阿尔蒙德、麦克卢尔、拉夫那(第10军作战处长,很快接替麦克卢尔任第2师师长)以及自己的年轻助手艾尔·黑格(后来成为白宫的重要一员)。他们正站在一座山上向下俯瞰斯凯尔顿的战场。阿尔蒙德马上问弗里曼:“谁是这里的指挥官?”
“斯凯尔顿上校。”弗里曼回答。阿尔蒙德又问:“他现在在哪?”弗里曼告诉他:“在前面的山上。”
“你不是这里的指挥官吗?”阿尔蒙德的话咄咄逼人。弗里曼回答说不是,他在指挥稍后方的另一支部队。“那你跑到这里干什么?”阿尔蒙德问弗里曼。“我想看看能不能帮忙。”弗里曼回答。“原来如此,为什么不派更多的部队到原州作战呢?”阿尔蒙德问。弗里曼回答,上级命令他们只能派出两个营。他明白,这会把所有责任都推到麦克卢尔的身上。就在这时,敌人的一颗迫击炮弹落在他们身边,也打断了他们的争执,大家都趴在地上。[3]弗里曼也许应该感谢这颗炮弹。
最终,阿尔蒙德决定带着自己的人马离开阵地。在下山的路上,他们遇到了弗里曼手下的一名士兵。弗里曼还记得,阿尔蒙德和这个士兵谈了一会儿,故作关心地问问天气如何。“天气太冷了,我宿营车里的水在早晨都结冰了。”阿尔蒙德说。弗里曼认为,也许他想缓和一下气氛,但是这样的幽默在那个时刻却显得很拙劣。士兵脱口而出:“你他妈的太幸福了,居然还有宿营车和浴盆。”[4]下山的路结了冰,很不好走。阿尔蒙德不小心摔了一跤,屁股重重地坐在地上,弗里曼伸手拉他。“如果需要你帮忙的话,我会叫你的。”阿尔蒙德冷嘲热讽地说。弗里曼心想,这真是不错的初次见面。
山脚下的路更糟糕。一个士兵正在笨手笨脚地砍木头。阿尔蒙德忍不住告诉他,那样砍是不正确的,一不小心会砍掉自己的脚。“我真希望能砍掉自己的脚,那样他们就可以让我离开这个鬼地方了。”士兵回答。弗里曼说当时还有很多细节,但都不记得了。还有一个士兵躲在树后面的散兵坑里,阿尔蒙德命令他出来,然后自己跳进去,端起步枪感受了一番之后,觉得这个散兵坑不利于向敌人开火,确实如此,因为他根本就不知道怎样开火。为此,阿尔蒙德还对弗里曼提出了严厉批评。从这以后,弗里曼在阿尔蒙德的司令部里留下的印象就是一个胆小鬼,一个永远不会带领部队冲锋的家伙。弗里曼看来是一个要被解职的军官,只要阿尔蒙德考虑这件事的话。
第23团的官兵对他的印象则截然不同。但这没有意义,从那时起,弗里曼就成为军部的眼中钉肉中刺。另一方面,弗里曼和阿尔蒙德手下的很多军官都发现这位军长总是对自己的战术信心百倍,觉得自己以前无论是做连长、营长或者团长,都要比自己的手下优秀得多。弗里曼对阿尔蒙德的看法与海军陆战队的史密斯不谋而合。和弗里曼以前接触过的其他高级军官不同,阿尔蒙德是一个非常差劲的倾听者,似乎觉得执行任何一项任务的方式都是唯一的:拼命向前冲,越快越好,而不管实际情况怎样,结果如何。所有这一切将把弗里曼推到只能向前冲的位置,因为他所在的位置恰好就是中国人准备进攻的目标。李奇微想和中国人打一场大战,而弗里曼则为他找到了对手,尽管这不是他自己愿意做的:2月中旬,两支大部队最终激情碰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