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暮懸鈴雖然身在魔界多年,但對仙盟五派的大體情況也是了然於心。最初的仙盟不只五派,而是由數百大小修道宗門組成。無數修士各自佔據一塊洞天福地,開宗立派,招納修士,千年以降,小宗門或者後繼無人,或者被大宗門吞併,最後留下來的便是五大宗門。西洲擁雪城,南部鏡花谷,中洲碧霄宮,北域懸天寺,東海靈雎島。
其實若是在十年前,仙盟應是還有七宗,只是另外兩個宗門一個後繼無人,淪為世俗門派,一個慘遭滅門,唯一倖存的,便是這高秋旻,明月山莊的遺孤。
明月山莊在仙盟之中原是地位超然,只因山莊中供奉著一件鴻蒙至寶——混沌珠。
相傳遠古之初,天地混沌虛空一片,盤古手持開天斧破碎虛空,混沌之氣分為清濁二氣,自此上有神界,下有六道。然而混沌之力並未就此消亡,而是演化成為兩件寶物,一件飛上神界,為神界執掌,名為天命書。另一件下沉於地,為人族執掌,名為混沌珠。混沌珠在人界幾番流轉,最後落於明月山莊之手,明月山莊世世代代為護珠人,受混沌珠庇護。
傳說混沌之力無視強弱法則,甚至可回溯時空,逆轉因果,但從未有人使用過混沌珠,也沒有人敢冒此危險去明月山莊奪寶。
然而,妖族和魔族卻這麼做了。
七年前,妖魔二族聯手,以極大的代價打開了萬仙陣的結界,大祭司桑岐親帥大軍夜襲明月山莊。一夜之間,明月山莊雞犬不留,血流成河,混沌珠自此下落不明,據傳落在了魔界,也有人偷偷在傳,混沌珠,在謝雪臣手中。
因為一個極大的巧合,明月山莊滅門之夜,謝雪臣路過此地,救下了高秋旻,自己卻身受重傷,修為幾乎盡毀。但不到一月,謝雪臣不但恢復了修為,更是從瀕死之境參悟出了震爍古今的第一功法——玉闕經。下界充斥濁氣,凡人修道不易,然而玉闕神功卻有逆轉陰陽之力,將濁氣化為清氣,修行之途便可一日千里。謝雪臣也因此成為人族有史以來最年輕的法相修士,一劍光寒,九州蕭瑟。
明月山莊覆滅之後,高秋旻也被鏡花穀穀主收為弟子,傾囊相授。鏡花谷如今的谷主素凝真與高秋旻之母乃是雙生姐妹,二人不但有師徒之情,更有血緣之親,素凝真曾在仙盟之中表達過這麼一個意思——為報謝宗主救命之恩,高秋旻願以身相許。
謝雪臣沒有回應,世人多以為他默許。
但暮懸鈴此刻方才發現,謝雪臣根本不認識高秋旻。
謝雪臣是個醉心劍道,清心寡欲的劍修,除了劍,很少有什麼事能入他的眼,觸動他的心。
呵,眼下暮懸鈴算一個。
謝雪臣顯然是被氣得不輕,無論暮懸鈴如何威逼利誘,他這次是堅定不肯妥協了。暮懸鈴趴在床上,支著下巴打量謝雪臣。謝雪臣和衣盤坐一旁,閉目打坐,試圖穩住道心。
暮懸鈴懶懶地趴著,兩只小腳支棱起來,俏皮地來回擺動,發出一陣一陣清脆的鈴聲。她口中輕輕哼著一首歌,聽不清歌詞,旋律卻頗為輕快活潑。
「謝宗主的心跳有些亂呢。」暮懸鈴眉眼彎彎,洋洋得意地說,「都是為我而亂的。」
謝雪臣不理她,心中默念玉闕經。
夜至三更,屋外一片靜謐,屋中燈油燃盡,最後一點火光搖曳了兩下,便不甘不願地熄滅了。
便在這時,房中忽然響起了極輕微的響動,只見黑暗之中,一個巴掌大的球狀陰影動作極快地一閃而過,撲向了床榻上側卧之人。看似沉睡的少女不緊不慢地翻了個身,恰好將那個陰影籠在了臂彎內。
「嗅寶鼠,你好不容易跑走了,又來做什麼啊?」暮懸鈴壓低了聲音,笑嘻嘻地問道。
那只嗅寶鼠顯然有些傻,拿著圓圓短短的鼻子往暮懸鈴身上拱,圓乎乎毛絨絨的身子像個毛球一樣顫動。
「你嗅到了我身上有寶貝了嗎?」暮懸鈴伸出食指戳了戳它肥肥圓圓的身子。
「姐姐……」嗅寶鼠忽然開口說了一句人話,奶聲奶氣的娃娃音,聽起來就像個五六歲大的孩子。
暮懸鈴吃了一驚,湊近它仔細端詳,好奇問道:「你會說話?」
嗅寶鼠點了點頭,一雙黑葡萄似的眼睛閃閃發亮。「一……點點……」
暮懸鈴恍然大悟道:「你是半妖?你的父親是人?」
嗅寶鼠又點了點頭。
「難怪你先前不敢開口說話。」暮懸鈴探了口氣,將它捧在掌心裡,「要是被他們知道你是半妖,那你可沒好果子吃。」
膽小的嗅寶鼠回想起那四個修士,又忍不住抖了一下。
如今下界人族強盛,妖族式微。有的妖族迫於生存,只能向人族示弱,或者投靠仙門當個靈獸,或者去鑒妖司考個良妖證,讓鑒妖司的修士在自己身上種下禁制,終生不得殺生吃葷,否則便會爆體而亡。有些不甘屈服的妖族便不會選這種路,它們遊離于山野之間,躲在人煙稀少之處,潛心修鍊。這些沒有良妖證的妖怪也未必是個壞的,但人族修士有條不成文的規矩,遇到沒有良妖證的妖怪,不論其善惡,殺之無罪。若是不殺,也可捕獲煉化,馭為妖奴。
而半妖這種不人不妖的生物,地位則最為低下。半妖生來帶有修為,但是既沒有人族的神竅,也沒有妖族的妖丹,無法修鍊進階,更不能繁衍子嗣。人族視其為本族的恥辱和需要糾正的錯誤,半妖只有一條路,就是當妖奴。
嗅寶鼠既然是半妖,那它的母親定然是一個可以化形的鼠妖,父親則是人族。
嗅寶鼠直覺極其敏銳,它從暮懸鈴身上感受到了寶物的氣息,也感受到了讓它覺得親近的氣息。
「你的父母呢?」暮懸鈴低聲問道。
嗅寶鼠的小爪子撓了撓暮懸鈴的手,費力地組織語句:「爹……走了……娘……在家……」
暮懸鈴不確定「走了」是什麼意思,恐怕嗅寶鼠這個小腦袋瓜也未必能明白。
「你要我送你回家嗎?」
暮懸鈴剛問完話,嗅寶鼠圓圓的眼睛眨了一下,頓時大顆大顆的淚珠成串落了下來。
「我、我的寶貝都、都沒啦……」
「呃……」
暮懸鈴掌心濕了一片,嗅寶鼠抽抽噎噎哭得好不凄慘,偏偏還要剋制著哭聲,委屈得像個丟了糖的三歲孩子。
「你該不會想讓我幫你搶回來吧。」暮懸鈴哭笑不得地說道。話音剛落,便覺眼前暗了一片,謝雪臣不知何時走到了床前,嗅寶鼠嚇得吱地一聲往前一竄,兩只爪子扒在暮懸鈴領口上,耳朵又開始發亮了。
謝雪臣眼下雖法力盡失,但氣勢懾人,威壓仍在。嗅寶鼠是天賦的直覺,從謝雪臣身上察覺到了劍修的銳氣,遠在先前四個修士之上,自然是嚇得魂飛魄散了。
暮懸鈴輕輕撫了撫它瑟瑟發抖的身子,笑道:「你別害怕,他不會傷害你。」
謝雪臣居高臨下,微微皺著眉頭道:「此妖獸以偷竊為生,雖不殺人,卻也害人無數,當送鑒妖司查辦。」
「我沒偷東西……」嗅寶鼠帶著哭腔弱弱辯解道,「都是爹爹留給我的……」
暮懸鈴一手護著嗅寶鼠,一手撐著床板,似笑非笑望著謝雪臣,輕聲細語道:「謝宗主別嚇到它,它還是個孩子呢。這麼小的嗅寶鼠,可沒本事從別人身上偷東西。」
嗅寶鼠從暮懸鈴的掌中彈出小腦袋,眼眶濕潤地說道:「娘說,爹爹是世間最有錢的修士,洞里的寶物,都是爹爹的。」
暮懸鈴聞言微微一怔——世間最有錢的修士?
「你的父親叫什麼名字?」
嗅寶鼠愣愣地搖了搖頭,說:「我不知道,爹爹就是爹爹。」
「妖獸之言不可盡信。」謝雪臣冷冷說道。
世間最有錢的宗門便是碧霄宮,嗅寶鼠言下之意,便是它的父親是碧霄宮宮主,簡直豈有此理!
嗅寶鼠委屈地縮了縮脖子,小聲道:「我把爹爹的寶物弄丟了……不敢回家……」
暮懸鈴撫著嗅寶鼠柔軟的絨毛,垂下眸子,靜默了片刻,勾唇一笑:「姐姐幫你搶回來!」
謝雪臣道:「我會阻止你。」
暮懸鈴撇了撇嘴:「謝宗主,是高秋旻不講道理,先搶了嗅寶鼠的寶物,我幫它搶回來,天經地義!」
謝雪臣瞥了嗅寶鼠一眼,冷冷道:「它是妖。」
「妖怪就活該被人修搶劫了嗎?」
謝雪臣眉心微蹙,搖了搖頭:「它不是良妖,按仙盟規矩,不殺便已是放過。」
暮懸鈴冷哼了一聲:「謝宗主,你是人修,自然替人修說話,我是妖,便要幫妖出頭!你自覺有理,我又何錯之有?」
謝雪臣本就是少言寡語之人,比不上暮懸鈴能說會道,當即被堵得啞口無言。
暮懸鈴護著嗅寶鼠,身影如鬼魅一般繞過了謝雪臣,一眨眼到了門口。
謝雪臣阻攔不及,只得轉身跟上。
鏡花谷的四名修士此夜輪流值守,此刻值守在屋頂上的那兩名男修。暮懸鈴修習魔族功法,詭魅手段層出不窮,她輕輕跺了跺腳,腳踝上的玉白鈴鐺便發出幽魅的鈴聲,若有似無,如泣如訴。
謝雪臣心神隨之一顫,但他修為高深,即便此刻不能驅使靈力,也不至於受法器控制。但屋頂上的兩人卻不同,兩人修為淺薄,根基不深,加上本就睏倦,暮懸鈴毫不費力就攝住兩名修士的心神。兩個人眼神發直,彷彿失了魂魄一般呆立不動,暮懸鈴落在他們身前也絲毫未覺。
暮懸鈴聽從嗅寶鼠的指示,從兩人身上各取下一件法器放入芥子袋中,便在這時,有利器破空之聲傳來,暮懸鈴反應機敏,柔軟的腰肢往後一折,躲過了當面一箭。然而那道宛如有意識一般,掉轉了方向又朝暮懸鈴追來。
暮懸鈴身姿輕盈,從屋頂上落了下來,恰好站在謝雪臣身旁。她轉身面向暗箭,雙手張開結印,一道暗紫色法陣自掌心浮現,如有實質,暗箭直直沒入法陣之中,消失不見。
屋頂之上,站著一個白衣曼妙的身影,雙目冰冷俯視暮懸鈴。
「你們兩個果然有問題。」高秋旻冷冷說道,「魔族功法,你是半妖,還是魔?你身上絲毫沒有妖魔之氣外泄,一定有隱匿氣息的法器,能瞞過我的查探,一定是高階法器。」
旁邊的圓臉女修喚醒兩名男修的意識,得意道:「這個魔修詭計多端,好在高師姐聰慧,一眼看穿了他們的異常。哼,夫妻同房,床底下卻沒有鞋子,分明是匆忙掩飾的。」
暮懸鈴恍然大悟,懊惱道:「都怪我沒經驗,下次一定注意上床先脫鞋。」
謝雪臣:「……」
圓臉女修說話之時,高秋旻從袖中取出一道黃符,口中念出咒語,黃符無火自燃,化成六道火星,飛向六角,在暮懸鈴腳下結成一道六芒法陣。
這是鏡花谷的獨門法陣——六芒摧花陣,隨著陣法成型,空中浮現了無數粉色花瓣,宛如下了一場花瓣雨一樣曼妙夢幻,但暮懸鈴卻無心欣賞。發陣中的花瓣實則靈氣所化,片片如利刃,布陣之人催動靈力,則萬千花仁便會化成殺器,將陣中人千刀萬剮,下出一場陣中血花雨。
高秋旻冷然直視暮懸鈴:「老實交代你的身份,你偷襲我是受誰指使,有何目的?」
暮懸鈴唇角噙著笑,只是這笑意未達眼底,她絲毫無懼地回視高秋旻,緩緩道:「我啊,不過是一個路見不平,仗義相助的修士,看不慣你們四個修士欺負一個小娃娃。」
嗅寶鼠窩在暮懸鈴肩頭瑟瑟發抖,兩只爪子扒著自己的腦袋不敢抬頭,露出兩只金光閃閃的圓耳朵。
暮懸鈴抬起手撓了撓它的腦袋:「膽小鬼,早知道把你丟出去好了。」
高秋旻也注意到了暮懸鈴肩上的嗅寶鼠了,冷笑道:「原來是為了奪寶而來。我本想將這嗅寶鼠收為靈獸,既然它有主了,那我只能一併殺了。」
「若是你師父在此,我還敬她三分。你想殺我?」暮懸鈴呵呵一笑,目光凜然,輕蔑道,「也配?」
高秋旻頓時心火一燒,秋水劍直指法陣,懸浮於空中的粉色花瓣輕輕一顫,隨即殺氣迸發,以旋渦狀高速旋轉,狂風暴雨一般撲向暮懸鈴。
暮懸鈴早有防備,在高秋旻舉劍之時便咬破指尖,以血為咒,手指在空氣中迅速地畫出一個法陣。法陣發出猩紅光芒,從一個巴掌大的圓逐漸擴大,最後將暮懸鈴和謝雪臣二人籠罩其中。
嬌嫩的花瓣一碰到血光,便立刻枯萎,化為灰燼,輕易在暮懸鈴的法陣前敗下陣來。
高秋旻大吃一驚,鏡花谷此陣殺機極強,可列當世四大殺陣之一,她用此陣,從未失手,不料在暮懸鈴面前如此不堪一擊。
暮懸鈴笑吟吟道:「六芒摧花陣的強弱,取決於布陣之人的靈力,如果是素凝真布陣,自然可列當世四大殺陣,可若是你,就差遠了。」
高秋旻自小被認定天資驚人,到了鏡花谷也是眾星捧月,從未有人如此對她說話,更何況是一個邪魔外道。就連謝雪臣這般第一劍修都被暮懸鈴氣得道心不穩了,何況是高秋旻,即便隔著面紗也能看出她臉色極其難看。
其餘三名修士見形勢不妙,立刻道:「高師姐,這個魔修深不可測,恐怕是魔族探子,我們趕緊通知師門!」
這是給高秋旻台階下,想要逃了。
暮懸鈴冷笑一聲,拳頭一握,血芒魔陣頓時光芒大熾,將整個摧花陣吞沒。暮懸鈴身影一閃,如鬼魅一般逼近高秋旻四人。
高秋旻立刻轉身飛下屋頂,帶著三個同伴倉皇逃走。
暮懸鈴幾息之間便追上了對方,但沒想到的是,謝雪臣竟不比她慢,一把泛著冷光的劍攔住了暮懸鈴的去路,暮懸鈴看出是先前男修落下的佩劍。
暮懸鈴眼睛一眯,看向謝雪臣:「你攔我?」
謝雪臣冷然道:「我不會讓你殺人。」
暮懸鈴露出沒有溫度的笑容,她輕輕跺了跺腳,骨鈴發出刺耳的鈴聲,宛如利箭破空的尖銳嘯聲。前方修為較低的三個修士頓時慘叫一聲,捂著耳朵跪了下來。
高秋旻元神也受到震蕩,腳步頓了頓,這一遲緩,便被暮懸鈴追了上來。
暮懸鈴一手扯下高秋旻的芥子袋收入懷中,如貓戲老鼠一般戲謔地盯著高秋旻,高秋旻此刻全然沒有了高高在上的傲慢與淡然,雙眸之中流露出對死亡的恐懼。
謝雪臣橫劍站在高秋旻身前,擋住了暮懸鈴伸向高秋旻的手。謝雪臣雖然無法驅使靈力,但他的劍法依然是舉世無雙的精絕,劍氣交織成密不透風的網,暮懸鈴不慎被划過臉畔,所幸她躲得快,卻也被割斷了一縷頭髮。
暮懸鈴驚怒地看向謝雪臣:「你竟然以血為劍!」
謝雪臣不知何時割破了手,一把下等法器,因為沾染了法相修士的劍,頓時染上了金光,讓妖魔難以靠近,便是暮懸鈴也要退避三分。
然而以血為劍,對謝雪臣本就重傷的身體是雪上加霜,他本就沒有血色的薄唇,此時更加蒼白了幾分。
謝雪臣看著她,淡淡道:「你以血為陣護妖,我以血為劍護人,你我殊途,卻各有需要保護之人。」
「你沒有靈力,縱然祭出血劍,我也有一百種方式可以輕易地打敗你。」暮懸鈴直勾勾盯著謝雪臣,忽地扁了扁嘴,覺得心裡難受極了,委屈地喃喃道,「你不過仗著我喜歡你,不忍心傷了你。」
謝雪臣一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