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自相識以來,暮懸鈴對他說了不下百次的喜歡,只有這一刻,謝雪臣忽地有些動搖了。
他從未信過暮懸鈴看似輕浮隨意的喜歡,妖精狡猾,魔族重欲,她們怎會知道何為情愛?
謝雪臣醉心劍道,清心寡欲,他也不知,只是覺得不該如此。
法力盡失,仍出手相抗,不過是因為他堅守自己的道,為護人族,捨生忘死罷了。他做不到親眼看到人族修士慘死妖魔之手而無動於衷,若是因此觸怒暮懸鈴,被她斬殺,他自也是無怨無悔。
只是碰觸到暮懸鈴眼中的委屈時,他有了一瞬的動搖與迷茫,竟懷疑她是真的對他有了一絲感情。
可很快便又否定了自己荒唐的猜想。
因為暮懸鈴殺過來了。
她從芥子袋中抽出一把法器長劍,銀光閃過,劍芒刺向謝雪臣。
謝雪臣乃當世第一劍道高手,一眼便看出了暮懸鈴劍法中無數的破綻,但他還是凝神以對,畢竟對方奇詭手段層出不窮,防不勝防。暮懸鈴氣息遠強過謝雪臣,若真要使出神通,不消片刻便能打敗謝雪臣,但她似乎並無此意,出劍全無章法,泄憤似的和謝雪臣纏鬥在一塊。
高秋旻看了一眼謝雪臣的背影,明白這是人族劍修,她模模糊糊覺得這個背影有些眼熟,卻又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那張臉長得屬實太過普通,他一轉過身,她就已經忘了對方長什麼樣。
另外三個修士此時緩了過來,見高秋旻有些發怔,他們急忙拉住她的手臂壓低聲音道:「師姐,我們快跑!」
「可那個人……」高秋旻猶豫了一下。對方挺身而出,難道自己見死不救?
那個劍修不知何故沒有靈力,絕對不是魔修的對手。聽那對話,好像那個魔修對劍修有意?
「師姐,我們在這裡也救不了人。那個人既然敢對魔修出手,定然是有幾分把握,我們還是趕快回師門通報吧!」
高秋旻聞言狠了狠心腸,也不再耽擱了,當即和三個同門飛速離去。
暮懸鈴根本沒有去追的興緻,那幾個人是死是活她也不在乎,她只是覺得自己滿腹的委屈和憤怒,一通發泄之後,終於回過神,撤了劍。
謝雪臣踉蹌兩步,半跪在地,唇角溢出一絲鮮血。
暮懸鈴見狀急忙上前,想要查探謝雪臣的情況,然而她剛走一步,便發現狀況有異。
眼前迷迷濛蒙的,彷彿突然之間降下了大霧,讓人什麼都看不清,看不透。
暮懸鈴靜了下來,也冷了下來。
「血劍是假,迷陣才是真。」她深吸了口氣,輕笑了一聲,垂下長睫掩住眸中的苦澀,「你假借與我周旋,其實以血為引,布下迷陣。法相修士的血本就是至純的靈物,你想必是將血畫在石頭上然後拋出,逐步形成這個迷陣。」
迷霧外傳來謝雪臣有些虛弱而清冷的聲音:「這個陣法,名為玲瓏枷,並不傷人,只能困住你十二個時辰。」
謝雪臣在陣法之外,可以清晰地看到暮懸鈴面上的神情。然而她卻看不見謝雪臣,甚至無法分清聲音傳來的方向,眼神有些迷茫無措。
「你完全可以布一個殺陣殺了我。」暮懸鈴有些黯然說道。
謝雪臣老實道:「殺陣需要的靈力太多,我不足以支撐。」
暮懸鈴譏諷地笑了笑:「那倒是我運氣好了。」
謝雪臣沉默了片刻,又問道:「你方才為何用劍?劍法並非你所長,若是用魔功……」
「那你便死了。」暮懸鈴打斷了他的話,意興闌珊道,「你受傷那麼重,又沒有靈力護體,擋不住我的魔功。」
謝雪臣心口輕輕一震,黑白分明的鳳眸中掠過一絲異色,有種陌生的情緒自心尖掃過,快得讓他來不及回味和思量。
「姐姐,我們出不去了嗎?」嗅寶鼠抬起腦袋,鼻子朝四周嗅了嗅,有些詫異地瞪大了圓溜溜的眼睛。它的嗅覺和視覺都是極強的,尋常法陣和禁制都阻絕不了它的感知,但此刻在玲瓏枷中,它的五感彷彿都鈍化了,沉浸在濃稠的水中,聽不清,聞不到。
「沒用的。」暮懸鈴輕輕搖頭,「法陣有四象之力,分為守、困、殺、奇。一個法陣四象越全,則單象之力越弱。如六芒摧花陣全力以殺,反而易破。而玲瓏枷乃當世第一困陣,因為它只有困敵之力,反而更加難破。」
暮懸鈴深吸一口氣,凝神運功,魔氣溢散,向四周迸射而出,卻沒入白霧之中,彷彿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不按照玲瓏枷的破陣方式去破,便只能被它困在陣中十二個時辰。
世人只知道謝雪臣劍法天下無雙,以為他不會用陣法,其實,只是沒必要。他精通陣法,然而世上諸多困難,一劍可破,又何必那麼麻煩去布陣。
暮懸鈴也忘了,所以著了此道。
「謝雪臣!」暮懸鈴煩躁地喊了一聲,卻沒有等到回應。
嗅寶鼠用鼻尖拱了拱暮懸鈴,奶聲奶氣道:「姐姐,哥哥好像走了。」
「走那麼快做什麼!」暮懸鈴氣惱地跺了跺腳,「我……我還有很重要的事情沒告訴他呢……」
她沮喪地嘆了口氣,緩緩蹲了下去,雙手抱膝,雙目無神地盯著自己的腳尖。千絲履無色無形,無垢無味,卻可變幻成一切鞋履的模樣,在魔界的時候,她常常赤足示人,到了人界,便變幻成一雙小巧的繡花鞋。
高秋旻說床底下沒有鞋,哼,她的鞋子是高階法器,才不需要脫呢。
那個女人又笨又壞,謝雪臣還幫她,不就是因為她是個人嗎……
暮懸鈴有些委屈地抱了抱自己——我也想當個人啊……
謝雪臣走出許久,才想明白一件事。
他又欠了暮懸鈴一條命。
第一次,是她把他從熔淵救出。第二次,是方才的不殺之恩。
但是她是半妖,修鍊魔功,正邪不兩立,他所能想到的報恩方式,也不過就是不殺她罷了。
謝雪臣輕輕嘆息,他沒意識到,這是他二十幾年來第一次嘆息。
他遇到了生平第一件無法一劍解決的難題。
策馬向反方向疾行許久之後,天便亮了。謝雪臣找了個驛站,讓坐騎休息了一會兒,便又繼續上路。
驛站的人說有看到鏡花谷的修士急匆匆策馬經過,謝雪臣料想那四人是要徑直回鏡花谷報信,十二個時辰之內應該不會折返,不禁暗自鬆了口氣。
他的目的是以最快的速度趕回擁雪城,若日夜兼程,四日之內可至,有暮懸鈴的鬼影簪,也無須擔心行跡泄露。
思及此,謝雪臣忍不住有些發怔。
清晨的陽光和煦地落在面上,謝雪臣微微仰起頭,忽然想到了一件事。
修鍊魔功的半妖,在烈日灼射下,會有烈火焚身之痛……
靜謐的森林裡,帶著一絲涼意的晨曦輕輕落在大地上。
林中空地上有一個鼓鼓的黑色布包,忽地發出輕輕的顫動。
「阿寶,你娘怎麼去了這麼久啊。」暮懸鈴嘟囔了一聲。
兩個時辰前,有一只成年嗅寶鼠跑來和她懷裡這只母女相認了。小嗅寶鼠叫阿寶,大嗅寶鼠叫秀秀。
阿寶不怎麼聰明,顯然是受母親的影響。修鍊了五百年的秀秀化成人形,是一個可愛得近乎憨厚的少女。她焦急地在玲瓏枷外跑來跑去,想救自己的孩子卻束手無策。
暮懸鈴看了一眼她笨笨的樣子,嘆了口氣說:「沒辦法,玲瓏枷是六十四卦組成,一共一千六百多萬種走法,除了布陣之人,大概只有精通八卦而且絕頂聰明的修士才能找出破解之法。」
暮懸鈴滿打滿算才修鍊了七年,尚沒有學過這些在師父看來不重要的東西。
秀秀聽了卻眼睛一亮,說她知道附近有一個絕頂聰明的人,要去把那人請來。說完便頭也不回地跑了。
暮懸鈴等了兩個時辰,等到天都亮了,也沒等到秀秀把人帶回來。
她越想越覺得不妙,以秀秀那不聰明的樣子,估計看誰都是聰明絕頂吧。
她預先從芥子袋中拿出了黑色斗篷,雖然不能完全阻隔日光,但多少能減輕些日照時的疼痛。幸運的是她如今身處林中,多少有些樹蔭遮蔽,不然晒傷一整天,她恐怕不死也去了半條命。
唉,謝雪臣好狠的心啊……
暮懸鈴心酸地蹲在地上畫圈圈。
「南公子,就是這裡!」
迷霧中傳來秀秀的聲音,暮懸鈴聞言一驚,下意識便抬起了頭,又想起自己看不到法陣外的人。
只聽到一個清朗而溫和的男子聲音遠遠傳來。
「嗯?玲瓏枷?」
那聲音低而不沉,如山澗清泉,如春風化雨,有種奇異的力量,彷彿能撫平一切焦躁與不安,只聽那個聲音,便讓人聯想到,那一定是一個極俊秀溫雅的公子,未語先笑,脈脈含情。
暮懸鈴怔了一下才回過神,脫口而出道:「你竟一眼就看出這是玲瓏枷?」
秀秀真的帶了一個厲害人物來了。
暮懸鈴後怕地想——幸虧自己的法器夠強,不然被對方看出自己是半妖魔物,豈不是成了瓮中之鱉了。
那男子溫聲道:「天下第一困陣,玲瓏枷,困而不傷,是仁慈之陣。」
暮懸鈴撇了撇嘴,心道,把我困在這裡烤肉呢,算什麼仁慈。
男子似乎是查看了四周,片刻後又道:「布陣之物是染血的石頭,這血液隱有金光,對方應是位法相修士。法相修士若要殺人,何必用陣,若要布陣,何必用血?可見這位修士的狀況極糟,只能以下下之策對敵。秀秀,你要救的這位姑娘恐怕並不簡單。」
暮懸鈴背脊發麻,對方三言兩語說中了事實,究竟是什麼人?
秀秀急切道:「南公子,你就幫幫我吧,阿寶也被困在陣里呢!」
阿寶也大聲附和道:「是啊是啊,南公子救救阿寶吧。」
那公子輕笑道:「玲瓏枷縱然不破,十二個時辰後也會自行解開,這麼急著破陣,嗯……難道是魔物懼怕烈日驕陽?」
暮懸鈴呼吸一窒,極強的危機感讓她瞬間抽出了防身法器,擺出了防禦姿態。
「姑娘不必緊張。」公子溫聲道,「在下並無惡意。」
暮懸鈴自是不信。
「阿寶的直覺異常敏銳,若是身染殺身因果的極惡之魔,它便不會主動親近你。」南公子徐徐道,「此時已經辰時三刻,你受晨曦照射,卻沒有面露痛苦,想必並非魔族,而是修鍊了魔功的半妖。」
暮懸鈴自詡隱藏極好,沒想到在對方面前竟然全無秘密,果然如秀秀所言,是絕頂聰明之人……
「你願意助我破陣?」暮懸鈴不懷疑對方有破陣之力了。
「既然是阿寶的朋友,在下自然願意。」南公子頓了頓,「若是姑娘信得過再下。」
暮懸鈴垂眸想了想,道:「我信你。」
南公子似乎笑了一聲,道:「玲瓏枷以八卦為根基,每走一步,腳下便會形成一個新的八卦圖,只有連續走對八次,此陣才會解開,若是走錯一步,則要從頭來過。」
「姑娘,你先起身,往東南方向走一步——就是你的左前方。」
暮懸鈴根據南公子所言,向左前方踏出一步,隨即便見身旁迷霧涌動,腳下之地化為太極陰陽魚。
「接下來,走乾步。」
暮懸鈴往乾卦邁出一步,便見腳下陣型再度發生了異變,乾卦化為太極魚,周圍出現了新的八卦。
「這是走對了?」暮懸鈴問道。
南公子道:「無論走錯還是走對,陣法都是如此變化,無法排除錯誤的走法,此陣才稱無解。」
暮懸鈴吸了口氣,眯了眯眼:「你覺得自己能破?」
「何不試試?」南公子笑了笑,「反正姑娘你困著也是困著,閑著也是閑著。」
暮懸鈴一口氣頓時堵在喉間。
「走兌卦。」
暮懸鈴重重地在兌卦上跺了一步。
南公子笑了一聲,又道:「巽卦。」
暮懸鈴不再和對方說話,低著頭按照南公子的指示一步步走著。
「最後一步,坎卦。」
暮懸鈴眉梢一挑,心道你這麼自信八步就對了,然而腳步一落,眼前迷霧頓時消失無蹤。
站在面前的,是一個溫潤俊秀、清雅出塵的年輕公子。他展開手中摺扇,幫暮懸鈴擋住了一絲陽光,含著笑溫聲道:「姑娘似乎疑惑,我為何能一次破陣?」
暮懸鈴忽地意識到兩人距離有些近,她後退了一步,與對方拉開了距離,警惕地打量身前男子。
那人看起來二十齣頭,修長挺拔,模樣甚是清俊,一雙眼睛明潤舒朗,含著和煦的笑意。他逆著光沐浴在晨曦之中,即便是厭憎陽光之人,也忍不住心生溫暖親近之意。
皎若明月,艷如芝蘭。
暮懸鈴有些晃神,須臾才回道:「你究竟是什麼人?」
他不但一次未錯便破了陣,而且十分自信,彷彿他便是布陣之人。
男子微微頷首,微笑道:「蘊秀山莊,南胥月。」
暮懸鈴震驚過後,便是恍然。
難怪……難怪他如此自信……
這玲瓏枷,原就是他所創。
蘊秀山莊莊主,南胥月。
即便是在魔界,她也聽過他的名字。
聽說他聰明絕頂,世無其二。
聽說他醫術精絕,世稱藥王。
聽說他清雋俊美,貌若神人。
所有人提到他都會讚嘆不已,然後一聲嘆息。
因為他天生十竅,天資之強,與謝雪臣難分伯仲。
然而如今,他成了一個廢人,一個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