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晶航空维修机棚
“没有苍蝇。”伊费说。
诺拉说:“你说什么?”
他们站在飞机前面对着成排的尸袋。机棚内停放了四部冷冻货车,车子的外层都礼貌性地罩上黑色帆布以遮蔽鱼市场的标志。每一具尸体都完成身份辨识的程序了,纽约医检总局也已经在他们的大拇指上套了条形码标签。追究死因才是真正艰难的重头戏。
伊费说:“应该要有苍蝇。”在机棚四周的工作灯映照下,尸体上方的空气很透明,只有一、两只懒洋洋的飞蛾。“为什么都没有苍蝇?”
人活着的时候,消化系统的细菌可以和健康的人体一起共存,但人死了以后,细菌就开始求自保,会先以肠道为食,最后会穿过腹腔,啃噬其他器官。苍蝇在一英里远以外的地方就能感测到尸体分解的腐气。
这里有两百六十顿大餐,机棚里应该会充斥苍蝇嗡嗡嗡的声音。
伊费走过防水布,朝两个危险物质应变小组组员过去,他们正准备要封起另一个尸袋。“等等。”伊费说。他们立起身往旁边退,伊费跪下来,拉开拉链,让里面的尸体露出来。
是那个小女孩,她死的时候还牵着妈妈的手。伊费不知不觉就记下了她尸体摆放的位置。她的金发已经扁塌了,颈间挂了一条黑绳,上头的坠子是个微笑的太阳。她身上的白洋装让她看起来几乎像新娘一样。
诺拉过来站在伊费身后,看着他。他用戴着手套的双手轻捧她的侧脸,转转颈关节。
死后十二小时,尸体会开始僵直,这现象会持续十二至二十四小时(这些死者目前就在这个阶段),接下来肌肉里的钙开始崩解,身体才会再度恢复灵活。
“还很灵活,”伊费说,“不僵硬。”
他扶着小女孩的肩膀和臀部,把她转过身,背部朝上。他解开洋装背后的扣子,露出她的下背,脊椎的形状清楚可见。苍白、毫无血色的肌肤上带了一点雀斑。
人死后,心跳停止,血液就停在循环系统里。微血管的管壁很薄,厚度才和一个细胞直径差不多,所以立刻就承受不了压力。微血管破裂后,血液就会渗入周遭的组织里,凝固在身体的最底端。换句话说,人死后大约十六小时,固定在地的那一面身体就会形成尸斑。
这些乘客失去生命迹象至今早就超过十六小时了。
他们死的时候呈坐姿,后来尸体又平放,下半身应该会有深紫色的大片尸斑。
伊费看着成排的尸袋:“为什么这几具尸体都没有呈现正常尸体腐败的样子?”
这些尸体都脱水了——体内一滴血都不剩。”若拉仔细检查了 小女孩的口腔、喉咙和舌头底下,表情讶异。
伊费开始感到疲惫了,他用拇指和食指掐着僵硬的舌头,拿个小手电筒照她泛白的喉咙。小女孩的舌头突然动了。他整个人往后弹,赶紧把手指抽出来。
“天啊!”小女孩的脸还是看起来很安详,双唇微启。
诺拉来到他身边,睁大眼睛问:“怎么了?”
伊费把戴着手套的双手在裤管上擦一擦。“单纯的反射动作。”他站起身说。他凝视着小女孩的脸庞,直到他无法再看下去为止。接着,他拉起拉链,将她封入尸袋。
诺拉说:“死因会是什么?某种能推迟组织腐败的东西吗?这些人都死了……”
“从各种角度来看,他们都呈现死亡状态了,尸体却还没开始腐坏。”伊费不安地摇摇头,“我们不能延误运送尸体的时间。重点是,我们得把尸体送到解剖室,打开来看,把里面的东西找出来。”
他注意到诺拉的眼神朝那华丽的柜子望,那个大柜子已经放到机棚地面,和其他行李分开。
“那东西一点儿都不对劲。”她说。
伊费看着不同的方向,盯着头上的大飞机。他想要再回到机舱一趟。他们一定漏掉了什么,答案一定在那里。
不过他还没回到机舱,就看到吉姆?肯特陪着疾病管制局的局长走进了机棚。
疾病管制局属于美国公共卫生服务署的下级机构,而公共卫生服务署过去是海军先成立的。许多疾病管制局的高层官员喜欢穿军服,局长艾佛瑞?邦恩斯博士也不例外。博士今年六十一岁,看起来就像个地方士绅,蓄着白色山羊胡穿着挺拔的卡其色军服,胸前佩戴着一大排勋章,像退休的海军将领一样。
听过初步简报并概略检查过一名乘客的尸体后,艾佛瑞?邦恩斯博士问起了生还者的状况。
伊费向他说明:“他们都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事,没办法帮我们厘清案情。”
“有什么症状?”
“头痛,有些人头痛得厉害。肌肉疼痛,耳鸣。 口干舌燥,方向感与平衡感失调。”
邦恩斯博士说:“听起来和搭长程航班的旅客差不多。”
“艾佛瑞,这很不寻常。”伊费说,“诺拉和我是第一个进到机舱的。机上的乘客——所有的乘客都没有生命迹象了,全都停止了呼吸。缺氧连续四分钟就会造成永久性脑部伤害。这几个生还者,他们可能在缺氧的情况下待超过了一个小时。”
“显然他们没待那么久,”局长说,“他们什么都没透露吗?”
“他们要问我的问题比我要问的还多。”
“四人之间有共通点吗?”
“我正在追查。我希望你能协助我把他们留在医院,直到调查结束。”
“协助?”
“我们需要这四名病患的合作。”
“我们已经获得他们的合作了。”
“那只是目前。我……我们不能冒任何险。”
局长捋着白须说:“他们想必对自己大难不死感到庆幸。而我确定,只要在病房内用点战术,我们就可以利用他们这份庆幸的感觉,让他们乖乖配合。”他一笑就露出了上排补过瓷釉的假牙。
“ 艾佛瑞,恕我冒犯,但我不同意——”
局长细瘦的手和缓地搭上伊费的肩膀。他刻意放慢速度地讲,以免听起来太苛责:“我就先帮我们两个都省点时间吧,伊费。我们客观地来看,这场悲惨的意外已经控制住了,可以说是不幸中的大幸。这架飞机降落至今已经接近十八小时,全球其他飞机或机场都没有传出伤亡或感染的个案。这都是很正面的现象,我们一定要强调这个部分。我们要向大众传达这个讯息,强化他们对我们飞航体系的信心。伊费,我相信深入调查这几位幸运的生还者,诉诸他们的荣誉感与责任感一定就能争取他们的配合。”局长将手收回去,对伊费微微一笑,就好像军官在和反战的儿子开玩笑一般。“等那该死的记者会结束就行了。”
伊费说:“等等。你说什么?”
“市长和州长要召开记者会,还有航空公司代表、港务局官员等都要出席。你和我则代表联邦医疗人员。”
“噢——不。局长,我没时间——”
“但今天的记者会一定要你出席。伊费,我希望曾经第一手处理受难者的人在记者会上。我们要出面,才表示我们有投入。”所以局长才死都不肯强制拘留生还者。
“但我们什么调查结果都还没有,”伊费说,“为什么那么急着开记者会?”
邦恩斯局长微微笑,又露出他的瓷牙。“医师的准则是‘先控制伤害就对了’,政治人物的准则是‘先上电视就对了’。而且,我也知道这有时间压力。他们要在该死的日食之前先放送几则消息,免得太阳黑子影响无线电波之类的。”
“日食……”伊费都忘了。难得一见的日全食就在今天下午三点半。纽约市区四百多年来首度能目睹日全食的过程,发现新大陆以来第一遭。“天啊,我忘了。”
“我们要传达给全国人民的讯息很简单。这里有许多人丧失了性命,目前由疾病管制局全程调查。这是一场人类的灾难,但目前状况已经控制住了,这个事件很特别,但不需要惊慌。”
伊费压抑着怒容,不让局长看到。他被逼着要站在摄影机面前粉饰太平。他走出隔离区,穿越机棚大门间的狭窄通道,走到阳光下。他还在想办法跷掉记者会时,裤子口袋里的手机贴着他的大腿上侧震动了起来。他拿出手机,屏幕上的小信封兀自慢慢旋转。麦特的手机传来一则简讯,伊费打开来:
洋基四、红袜二、位置很棒、真希望你也能一起看球赛,小查。
伊费站着看儿子传来的电子讯息,看到眼神都失焦了。他独自站在机场的柏油路面上盯着自己的影子。不过,如果他看到的不是幻觉,那他的影子已经开始在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