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岫柏默。
须臾,他垂眸,声音艰涩:“因为政局。”
“那时,陛下大病初愈,在生死关前走了一道猜忌心起。而刚好有传言说汝阳王私下打造兵械意图谋反,陛下派人带兵细查,结果将汝阳王贬为庶人,圈禁京中,与其相交紧密的官员一时间人人自危。”
“聂念民大人,恰好就是汝阳王府旧人,同汝阳王是少年相识的情谊。柳堤案发,江州官场大震,人人自危,可这有这的党派,那有那的世族,交错盘杂,而汝阳王之事在前,更巧的是聂大人还是负责主修柳堤的人,这三层相加,他是最好的牺牲品。”
“当时,陛下正打压世族,我们自顾不暇,这结果没有危及世族,相反还成了陛下与世族各退一步的契机。江州自古繁华,但百姓只知周褚两姓而不知皇帝,端王借此案赢得声名、替换控制江州一半的官场,是陛下想看到的结果,却也不至于逼到世族底线。”
青年一字一句说完,最后怅然淡道:“柏少时读圣贤书,立志为生民立命、匡扶社稷。可随着年岁的增长,看到了真实的官场、真实的百姓,却茫茫然不知何处解。家族与国孰轻孰重?赤子之心,是否当真在此世行不通?”
他苦笑,“说来惭愧,柏明白这些道理,却也享着世族身份带来的诸多好处。或许,抛开江陵周家长房长子的身份,柏什么也不是吧。”
心底埋了许久的话出口,周岫柏呆坐半晌,慢慢掩起自己的颓废意,一点一点、重新变成温润公子。
他抬头看向对面人,准备告罪,却听得她道:“公子与我讲这些,是想从我这里得到答案么?”
“可惜,”女子神色不辨喜怒,“我也不知道。”
沈缜望向杯中荡漾的水波,轻声缓道:“人生之道,平衡之道,哪怕是两辈子,也不一定能看的明白。我有时,也不知自己做的对与否;有时...也会想,脱去了这层身份,我还剩下什么。”
“只是现阶段,我说服自己,用这个身份,做更多的、其余人做不了的事情。比如,为那枉死的三千人讨个公道;比如,拉一拉陷在泥潭中的人。”
女子从袖中掏出一巴掌大的小瓷瓶,放到案上。
“这是对周家的谢礼。”
沈缜再拿出一块穿了彩绦的白玉,抵着桌案,推到青年茶杯旁。迎着周岫柏讶然的视线,她道:“我名沈缜,缜密的缜。公子助我,我欠公子一个人情。佩玉到京都东市游转一圈,自会有人来找你。终此一生,一次机会,情理之中,大多可以。”
女子的容颜在飘渺雾气后朦胧模糊,她声音轻淡:“公子,这人情只予你。”
周岫柏怔愣,指尖慢慢摸上白玉,待到再抬头时,对面人已消失在房中。
第16章 神明与心
从来时的路返回,沈缜绕到了佛寺前殿。
按理说这里是求佛上香之处,应该虔诚安静才对,可不知为何此刻殿前围着不少人,最里面还有喧闹声。
沈缜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下一瞬,预感应验,秦枫黝黑的脸变得更黑,低声道:“大人,丛姑娘他们在里面。”
沈缜:“......”
还说这不是网文小说!
这不是明摆着的女主出门十有八九都会遇上事儿么?庙里、达官贵人之流的香客、美貌盛极的长相、围观看热闹的人群,沈缜几乎已经可以猜到里面发生了什么。
有钱有势的纨绔看上美貌女子,非要强掳,女子不肯,揪扯一番。
秦枫拨开人群带着沈缜进去里面被围着的圈子后,看到的果然是这一幕。
“......”
人墙左边,丛绻好好戴着帷帽,但听人声议论,方才她上香时应该是为表虔诚取下了帷帽,恰巧被褚家公子看到了相貌,顿时惊为天人。
而褚家公子,也就是右边的人,此刻摇着折扇,神情恳切,正在要求丛绻跟他离开,他一定不会亏待云云。他身边跟着不少人,沈缜粗略扫过一堆密密麻麻的人物面板,三个上阶武者,其余都是中阶。难怪,跟着丛绻的随从躺倒了一地。
还真是......气焰旺盛啊。
沈缜唇边散开笑意。
她拄着拐,慢慢往前行,被那群武者注意到,登时吆喝声就传了过来,是为首的褐衫老者,“此处有事,闲杂人勿近!”
沈缜偏头看去。
在场诸人,无一看清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只当他们再回神之时,细密金网包裹住这方天地,无数不认识的文字图案凌空流转,前一瞬不可一世的武者们被金色锁链束缚,额头青筋崩出、像是在忍受什么巨大的折磨,唯一没被限制行动的褚公子尚未反应过来,面上表情还停留在‘耐心相劝’上。
“天人!是天人!”
人群中不知谁惊呼一声,随即是声势浩大的响应,回过神的百姓很快眼尖注意到先前明明在自己身边的几个人也被锁了出去,跪在地上颤抖不停。
“是麻三!”有人明悟,“那厮刚才叫嚷个不停,让花魁快从了人家公子,说卖/肉能得荣华富贵,装个什么劲儿!”
又有人附和:“是了!我旁边是贺老五,嘴里全是腌€€话,说什么女人就是卖的......”
“对对对。哎我可没说......”
“花魁那般好看,那劳什子公子哪里配得上?”
“你这就是睁眼说瞎话了,人家是淮郡褚家,四姓之一呢!我听说啊,褚家这代就得了一个儿子,那是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这偌大家业,以后都是人家继承!花魁这名号说的好听,不就还是一贱籍?给人家做妾都不配!”
“嘘!噤声!你也想被提出去啊?”
“可不敢......说起来这是哪位仙人啊?”
“哎你们看见没?先前花魁说自己已经嫁人了!好像梳的真是妇人发髻哎?”
“真假?嫁谁啊?莫不就是这仙人?”
“哈哈哈哈六哥你该买点鱼眼睛吃了!天人分明是女子!”
......
暄日当空,微风拂面。
丛绻怔在原地,看着女子云淡风轻、却雷霆之势完成一切,朝她走来。
这是她第一次真正看见沈缜出手。
也在这瞬间无比清晰地认识到,这世间的云泥之别。
“绻绻,”天上的云温声问她,“可有伤到?”
丛绻摇头,听见自己用泪音唤道:“阿缜。”
云牵住她还在颤抖的手,语气很轻,像在哄她,“别怕。”
丛绻说:“妾不怕。”
这不是怕,是渴望。
帷帽下的女人眼里深潭翻涌,她从来没有如此明确地感受到自己那已经快遏制不住将溢出来的渴望。
她想抬掌间翻云覆雨,想站到此世之巅,想命运在内的一切都由自己主宰,想......
女人翻滚的眼波包裹住身旁长身玉立的人,野望在心底滋长,却不期然撞上那人轻纱后的视线。
那人捏了捏她的手像是安抚。
旁边,秦枫检查完躺在地上的随从,过来回复:“大人,都没有伤及心脉,想来那些武者留手了。”
丛绻看到沈缜颔首,沉默着不知在想些什么,突兀,她手中拐杖一点,杖底瞬间射出了道金色图案筑成的锁链,顷刻之间,金链凌空裹住对面神色惊恐的男人,一瞬摔到她们面前。
她要...废了他么?!
念头升起的一刻,丛绻不可置信又觉得极有可能。
如果是沈缜,不在乎什么四姓,不在乎什么褚家,不是情理之中的么?
但是,她真的会......!
丛绻的瞳孔微缩,漂亮的眸子里映出一把金光凝聚而成的剑。
众目睽睽下,金色长剑对着地上的男人,肃杀之意绵延。
那端被束缚的褐衫老者忽有预感,嘶声大喊:“獬豸楼怎会允尔这般!”
回应他的,是长剑无一丝犹疑的刺下。
喧嚣一瞬寂静。
丛绻咬唇,看着红色浸透那处,看着地上的男人晕死过去,心中无波,只是很可惜见不到此时沈缜的神情。
她只能听到女子淡淡的声音,是对秦枫:“这些人,脏了庙,扔出去。”
这样冷淡的声音,它的主人应当是漠然的吧。
丛绻忽然觉得自己好像懂了一点点沈缜,可随即,心又再次茫然。
“绻绻,”让她心绪散乱的人回眸,温言,“去踏青么?”
丛绻敛去眼底的波澜,柔声应,“好。”
穿过人群,走过山石林间。
祈愿寺修在山上,寺院后有小径通往一处开阔石台。
石台是伸出一截的巨石,站在上面,风荡裙摆,帷帽的轻纱总被吹的覆面。
两人取下帷帽,沈缜拉着丛绻席地而坐,看她问道:“绻绻今日有没有吓到?”
丛绻失笑:“阿缜怎会如此想妾?”
沈缜状似疑惑:“前几日是谁扑到了我怀里?”
知她说的是修士武者夜访的那天,丛绻面色微红,嗔她一眼,回答:“那不一样。今日,妾知晓阿缜就在妾身边。”
所以,才没有急着放出白狼。
丛绻本就打算等,等着看沈缜的反应。那褚家郎并非聪明人,言语间只需一些技巧就能将人钓在那里。只是这些,沈缜就没必要知道了。
女人靠到温软的怀抱里,捉住沈缜的手,玩着她的指尖,声音柔婉如水:“阿缜,妾在佛前,许了三愿。”
沈缜揉了揉怀里人的耳廓,低目看她:“哪三愿?”
绯红布满丛绻脸颊,她很小声道:“一愿...妾与阿缜白首偕老。阿缜,你说会么?”
女人红霞满面,楚楚可怜,一举一动都透出小女儿家被道破心上事的娇态。她眼中水波粼粼,光芒四散,含情带怯。
沈缜揉她发顶,笑问:“既求了神明,怎么还问我?”
丛绻停顿片刻,抬眸轻道:“因为告诉神明是想求得庇护,告诉阿缜是想求得真心。”
“阿缜,”她说,“你会给么?”
沈缜带着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眉目含笑:“我说过,绻绻。我是你的妻子,你做什么、要什么都可以。”
丛绻微怔,半晌,她凑近身边人浅浅落下一吻。
然后她将自己窝回沈缜的怀抱,继续道:“第二个愿望,阿缜,妾求佛祖,让妾的母亲早去往生。”